顾炎武是一个治学领域博大的学者,他虽耻为“文人”,一生也不轻易作诗,但是在文学上却很有造诣。尤其是他立足现实的文学思想,更多具探讨价值。只是这方面的心得,为他在经学、史学、音韵学等方面的成就所掩,以至于往往为论者所忽略。
顾炎武是从科举制度桎梏中挣脱出来的人。他在青少年时代,角逐科场,也曾经置身于文士之列,“注虫鱼,吟风月”[1],“为雕虫篆刻之计”[2]。然而,身历明清更迭的社会大动**。当他弃绝科举帖括之学后,便断然一改旧习,以“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3]自誓,力倡:“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4]树立了文以经世的文学观。
顾炎武的文学观,体现在他的文章写作上,便是“文须有益于天下”主张的提出。他说:“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5]这一主张,正是顾炎武经世致用思想在文学领域的集中反映,也是他中年以后从事文学活动的立足点。由此出发,顾炎武服膺唐代著名文学家白居易关于“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把文章的写作视为一种救世的手段。他指出:“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6]因而顾炎武对自己的文章要求极高,“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7]。
顾炎武力倡“文不贵多而在精”的观点,反对追逐浮名虚誉、急功近利的做法,主张为文严谨,精益求精。他说:“二汉文人所著绝少,史于其传末每云,所著凡若干篇。惟董仲舒至百三十篇,而其余不过五六十篇,或十数篇,或三四篇。史之录其数,盖称之,非少之也。乃今人著作,则以多为富。夫多则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其不传宜矣。”[8]
顾炎武认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是学者的大忌。他就此总结说:“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9]
难能可贵的是,顾炎武既是如此说,也是如此去做的。在他留存的文集中,不惟“乙酉四论”以及《郡县论》、《生员论》、《钱粮论》等,都是切中时弊,早有定评的优秀篇章。而且诸如《吴同初行状》、《书吴潘二子事》等叙事文章,乃至《病起与蓟门当事书》等短篇书札,也都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他的这些文章,文字淳朴,不事雕琢,于知人论世大有裨益,完全可以作为史料来运用。读顾炎武的文集,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个很有个性的特点。同当时的许多学者不一样,他极少去写那些为死者称颂功德的应酬文字。他曾经说过:“《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10]陕西周至学者李颙,是顾炎武北游以后结识的友人,他们一见如故,砥砺气节,同样以操志高洁名著于世。可是,就连李颙请顾炎武为其母写一篇祠记,也为他所婉言谢绝。后来,顾炎武在谈及此事时解释道:“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11]在中国文学史上,韩愈是所谓“文起八代之衰”的卓然大家,但是顾炎武也因为韩愈作了“无关于经术政理”的应酬文章,而对之持保留态度。他说:“韩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12]
顾炎武不仅拒绝作应酬文章,而且针对长期以来文学中存在的拟古弊病,进行了有力的抨击。他指出:“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13]因此他断言:“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14]为了挽救毫无生气的拟古之风,顾炎武还从文学史的角度,通过梳理文学形式变迁的源流,论证拟古是没有出路的。他说:“《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15]这就是说,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有各自的风格,文学形式必然随着时代的演进而变迁。这样的文学主张,无疑是符合文学史发展实际的。有鉴于此,顾炎武把“文人求古”视为文学中的病态。他指出:“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不能为《尚书》、《左氏》。乃剿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16]在与友人讨论诗文的一篇书札中,顾炎武对收信人的一味摹仿古人作了尖锐的批评。他说:“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17]
顾炎武立足现实的文学观,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上,则是“诗主性情,不贵奇巧”[18]。同拒绝作应酬文章一样,顾炎武也不愿意去写那些无病呻吟的赋闲诗。他十分赞成葛洪在《抱朴子》中对诗的看法,即“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19]。因而对当时文化人以诗歌标榜的习气,顾炎武至为鄙夷。他说:“若每一作诗,辄相推重,是昔人标榜之习,而大雅君子所弗为也。”[20]对诗歌创作中的拟古之风,他也作了坚决的否定,指出:“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21]
由于顾炎武在诗歌创作上的现实主义精神,因而他在不同时期所写的诗,尽管激发诗人感情的客观环境各异,然而感时抚事,直抒胸臆,无一不是他真实性情的抒发。惟其真实,所以当明清易代之际,他所写的《感事》、《京口即事》、《千里》、《秋山》等诗,既有对明末腐败政治的揭露,又有对抗清将帅的讴歌,还有对清军铁蹄**的控诉。沉雄悲壮,朴实感人。北游之后,迄于逝世,他“生无一锥土,常有四海心”[22]。在这一时期,他的诗歌创作,则多是眷恋故国、关怀民生心境的真实写照,苍劲沉郁,颇得杜甫遗风。在顾炎武的笔下,寄寓着对人民的深切同情。他的《夏日》诗写道:“未省答天心,且望除民患。《黍苗》不作歌,《硕鼠》徒兴叹。”[23]他憧憬着“四海皆农桑,弦歌遍井闾”[24]的太平盛世,表示:“愿作劝农官,巡行比陈靖。畎浍遍中原,粒食诒百姓。”[25]
顾炎武的诗歌创作,始终牢牢地立足于社会现实。同他的文章一样,他的诗既可证史,同时也是其经世致用实学思想的反映。晚清,徐嘉为顾炎武诗作笺注,指出:“其诗沉郁淡雅,副贰史乘”,“实为一代诗史,踵美少陵”。[26]这样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
[1] 顾炎武:《亭林佚文辑补·与黄太冲书》。
[2] 顾炎武:《亭林余集·与陆桴亭札》。
[3]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二十三》。
[4]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二十五》。
[5] 顾炎武:《日知录》卷19《文须有益于天下》。
[6] 顾炎武:《日知录》卷19《直言》。
[7]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三》。
[8] 顾炎武:《日知录》卷19《文不贵多》。
[9] 顾炎武:《日知录》卷19《著书之难》。
[10]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十八》。
[11]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十八》。
[12] 同上。
[13] 顾炎武:《日知录》卷19《文人摹仿之病》。
[14] 同上。
[15] 顾炎武:《日知录》卷21《诗体代降》。
[16] 顾炎武:《日知录》卷19《文人求古之病》。
[17]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十七》。
[18] 顾炎武:《日知录》卷21《古人用韵不过十字》。
[19] 顾炎武:《日知录》卷21《作诗之旨》。
[20]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答李子德书》。
[21] 顾炎武:《日知录》卷21《诗体代降》。
[22] 顾炎武:《亭林诗集》卷3《秋雨》。
[23] 顾炎武:《亭林诗集》卷4《夏日》。
[24] 顾炎武:《亭林诗集》卷5《岁暮》。
[25] 顾炎武:《亭林诗集》卷1《常熟县耿橘水利书》。
[26] 徐嘉:《顾亭林诗笺注》卷首《序》、《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