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务实学风(1 / 1)

17世纪以来,在日趋高涨的经世思潮中,扭转空疏学风,是当时学术界所面临的一个迫切课题。在明亡前的三四十年间,经过学术界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一时学风已开始向健实方向转化。顾炎武继起,以“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为学主张和锲而不舍的学术实践,为转变明季空疏学风,开启清初实学先路,作出了积极贡献,使他成为清初务实学风的倡导者。

顾炎武学风的形成,经历了一个不断学习、努力实践、锲而不舍的长期探索过程。其学风概言之,就是崇实致用。所谓崇实,就是摒弃“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之以“修己治人之实学”,“鄙俗学而求《六经》”,“以务本原之学”。所谓致用,就是不惟学以修身,而且更要以之经世济民,探索“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顾炎武以一生的学术实践表明,崇实不以致用为依归,难免流于迂阔;致用不以崇实为根据,更会堕入空疏。用他的话来讲,这就叫做“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圣人之道”。

“博学于文”、“行己有耻”都是传统的儒家观点,是孔子在不同的场合答复门人问难时,所提出的为学为人主张,分别见于《论语·颜渊篇》和《子路篇》。然而,把这两个主张合而为一,则是顾炎武的创造,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明清更迭的时代内容。针对王学末流“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的空疏学风,顾炎武重申了“博学于文”的为学主张。他说:“君子博学于文,自身而至于家国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1]这里所说的文,绝不仅仅限于文字、文章之文,而是人文,是包含着广泛内容的社会知识。鉴于晚明士大夫寡廉鲜耻,趋炎附势,当明清易代之时,“反颜事仇”[2],顾炎武又把“博学于文”与“行己有耻”并提,以之为“圣人之道”来大力提倡。他说:“愚所谓圣人之道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3]强调做讲求廉耻的有本之人,治好古多闻的务实之学,这正是顾炎武学风的出发点。

顾炎武一生为学,反对内向的主观学问,主张外向的务实学问。他说:“自宋以下,一二贤智之徒,病汉人训诂之学,得其粗迹,务矫之以归于内,而‘达道’、‘达德’、‘九经’、‘三重’之事,置之不论。此真所谓‘告子未尝知义’者也。”[4]又说:“仁与礼,未有不学问而能明者也。”[5]顾炎武不惟主张读书,而且还提倡走出门户,到实践中去。他说:“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6]崇尚实际、提倡向外的务实学问,成为顾炎武为学的一个突出特色。道光间,唐鉴著《清学案小识》,将顾炎武归入程朱理学的“翼道学案”,说:“先生之为通儒,人人能言之,而不知先生之所以通,不在外而在内,不在制度典礼,而在学问思辨也。”[7]这样的论断,与顾炎武的为学风尚南辕北辙,实在是强人就我的门户之见。事实上,顾炎武的崇实致用之学,断非汉学、宋学所可拘囿。同强他入汉学藩篱一样,把他强入宋学门墙也是不妥当的。

与崇尚实际、提倡外向的务实学问相一致,顾炎武的学术实践充满了求实的精神。这种求实的独立风格,在顾炎武的经学研究中,得到了集中的反映。

“信古而阙疑”,这是顾炎武经学研究的根本态度。他说:“五经得于秦火之余,其中固不能无错误,学者不幸而生乎二千余载之后,信古而阙疑,乃其分也。”[8]由此出发,顾炎武对宋明以来轻疑经文,甚至妄意删改的风气作了批评。他说:“近代之人,其于诸经卤莽灭裂,不及昔人远甚。又无先儒为据依,而师心妄作,刊传记未已也,进而议圣经矣;更章句未已也,进而改文字矣。此陆游所致慨于宋人,而今且弥甚。徐枋有言:‘今不依章句,妄生穿凿,以遵师为非义,意说为得理,轻侮道术,寝以成俗。’呜呼,此学者所宜深戒。”[9]但是信古并不是泥古。在顾炎武看来,经学是很平实的学问,六经实在就是古代的史籍。他说:“《诗》之次序犹《春秋》之年月,夫子因其旧文,述而不作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告宗庙。鲁之颂,颂其君而已,而列之周颂之后者,鲁人谓之颂也。世儒谓夫子尊鲁而进之为颂,是不然。鲁人谓之颂,夫子安得不谓之颂乎,为下不倍也。《春秋》书公、书郊禘亦同此义。孟子曰:‘其文则史’,不独《春秋》也,虽六经皆然。今人以为圣人作书,必有惊世绝俗之见,此是以私心待圣人。”[10]能拨去罩在六经之上的“惊世绝俗”外衣,还其以平实史籍的本来面目,顾炎武这样的见解确实是卓越的。后世乾嘉学者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显然是从顾炎武的主张中获取了有益的启示。

顾炎武把“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作为治学座右铭。他说:“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庶乎其传也欤。”[11]因此,他极端鄙弃剽窃他人成果的龌龊行径,他说:“汉人好以自作之书而托为古人,张霸《百二尚书》、卫宏《诗序》之类是也。晋以下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郭象《庄子注》、何法盛《晋中兴书》之类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12]顾炎武萃一生心力所结撰的《日知录》,便是这一严谨学风的极好说明。关于这一点,他自己写道:“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13]所以,一部32卷的《日知录》,尽管征引他人论述占至全书十之七八,自我见解不过十之二三,然而,却不但绝无丝毫掠美之嫌,而且处处显出作者求实创新的学风来。无怪乎《四库提要》要赞许《日知录》“网罗四部,熔铸群言”[14],“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抵牾者少”[15]。

顾炎武的务实学风,其落脚之点就是要经世致用。他一生广泛地涉足于经学、史学、音韵小学、金石考古和舆地诗文之学,其目的甚为明显,就是为了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对自己所生活的社会能有所作为。这就是他在致其门人潘耒的书札中所说的“志”。他说:“凡今之所以为学者,为利而已,科举是也。其进于此,而为文辞著书一切可传之事者,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君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故先告之志以立其本。”[16]正是有这种经世致用之志于胸中,所以顾炎武一生为学能与日俱进,对当代及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顾炎武一生拳拳于《日知录》的写作,只是为了“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17]。他之所以历时30余年,潜心研治古音学,是因为他认为,“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18],而音韵之学又正是“一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19]的大事。他的究心经史,是因为在他看来,“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儒家经典乃是平实的史籍,无非“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20]。

清朝260余年间,学风曾几经变化。其间尽管有汉宋学术的纷争,有经今古文学的颉颃,然而顾炎武务实学风的影响,却是始终有辙迹可寻的。清朝初年,是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诸大师为代表的经世致用的健实学风。清初诸儒之学,以博大为其特色,一代学术门径,皆于此时奠定根基。然而就为学风尚的影响而言,还是当推顾炎武为最。王夫之的晚年僻居穷乡,潜心编纂,其著述在他去世百余年后才得大行于世,这就极大地限制了他对清初学术界的影响。黄宗羲虽名重朝野,但其晚年也是局处故土,不敢渡江,这同样限制了他予当时学术界以更深刻的影响。顾炎武则不同,他自45岁即弃家北游,迄于70岁逝世,一直辗转于中原大地。同现实生活的密切结合,使他的著述体现出强烈的时代感,《日知录》尚在结撰过程中,即“因友人多欲抄写,患不能给”[21]。其影响可见一斑。北游20余年间,与其交往者,除昔日南方学术界好友归庄、张弨、王锡阐等人外,还有名儒孙奇逢、傅山、李颙、朱彝尊、屈大均,以及阎若璩、张尔岐、吴任臣、李因笃、王弘撰、马骕等等。与南北学者的广泛交游,不但加速了顾炎武学问的成熟过程,而且对他学风的传播,也是不无益处的。阎若璩虽号称“博极群书,睥睨一代”,而对顾炎武则依然有“读书种子”之称。在悼念黄宗羲的《南雷黄氏哀辞》中,阎若璩说:“当发未躁时,即爱从海内读书者游。博而能精,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仅仅得三人焉:曰钱牧斋宗伯也,曰顾亭林处士也,及先生而三之。先生之亡,上距牧斋薨已三十有二年,即亭林殁亦且十四五年。盖至是而海内读书种子尽矣。”[22]如此肯定顾、黄二人在清初学术界的地位,无疑是实事求是的。

顾炎武暮年的经历,使他的学术风尚得以较黄、王二人要深刻地影响于当世。他严谨健实的学风,经世治用的治学宗旨,朴实归纳的为学方法,诸多学术门径的开拓,以及对明季空疏学风斩钉截铁般的抨击,与其傲岸的人格相辉映,同样使他对后世学风的影响要较黄、王二人深刻、广泛。而且清初政治局势的演变,也为此提供了客观的依据。康熙中叶以后,明末的空疏不学之风,经过清初诸儒的**涤,已为历史的陈迹。健实的学风形成了,治学的门径辟启了,为学的方法开创了。与顾、黄、王同时而稍后的阎若璩、胡渭、毛奇龄等人,其为学汲汲于名物的考究、文字的训诂、典章制度的钩稽,依然走的是朴实的路子。可是,随着清廷封建文化专制的日益加剧,他们却也渐渐地把经世致用的思想撇开了。此时的学风,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已经在酝酿一个实质性的转变。雍乾两朝,封建文化专制尤为酷烈,文字狱遍于国中,社会的现实问题,成为知识界不得问津的禁地。清廷给他们提供的,就是埋头故纸、远离世事的唯一选择。乾嘉汉学家,无论是以汉《易》为家学的惠氏祖孙,还是继之以起的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他们皆继承了顾炎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治经方法论,沿着他所开启的学术路径,作出了超迈前代的成就。然而,顾炎武为学的崇实致用之风,却被他们割裂为二,取其小而舍其大,把一时学风导向了纯考据的狭路。顾炎武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至此烟消云散,继响无人,徒然留下了朴实考据的躯壳。是为清代学风之一变。

嘉道之世,汉学偏枯。为学问而学问,为考据而考据,烦琐饾饤,呫哦吟哔,实已濒临末路。在日益加剧的社会危机之中,文网无形松弛,今文经学若异军突起,代考据学而兴。庄存与、孔广森首倡于前,刘逢禄出为之一振,及至龚自珍、魏源而大盛。清代学风至此再变。同光两朝,《春秋》公羊学日渐深入朝野,康有为、梁启超大张其帜,倡变法以图强,将其推向了高峰。在自清中叶崛起,直到戊戌变法失败而渐趋沉寂的清代今文经学盛衰史中,今文经学诸大师的为学风尚,虽然与顾炎武不尽相同,然而为学以经世这一精神却后先相承。正如身历其境的梁启超先生所论:“最近数十年以经术而影响于政体,亦远绍炎武之精神也。”[23]清末,汉学于山穷水尽之中,得俞樾、孙诒让两大师坚守壁垒,居然又作出了值得称道的成就。尤其是章炳麟,重倡顾炎武经世致用之学,用以服务于反抗清廷的政治斗争,使炎武学风在晚清放出异样光彩。当然,如同顾炎武的思想和学风一样,章太炎先生的思想和学风也远非汉学所能拘囿。正当晚清学风再变之际,清廷的统治也在辛亥革命的硝烟之中寿终正寝了。

顾炎武的学风及其所体现的实学思想,同他的社会政治思想及经学、史学、文学等思想,皆有着明显的“法古”倾向。所以,他津津乐道其先祖遗训:“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24]事实上,这与其说是顾炎武的家训,倒不如说就是自己的主张。因为他一生的为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这种主张的实践。尽管这种主张是针对明末的空疏不学,有所为而发,自有其立论的依据,也有其补偏救弊的积极一面。然而唯古唯是的倾向,却是不值得肯定的。后世乾嘉汉学的偏枯,也无论如何不能排除这一主张的消极影响。譬如,顾炎武著《音学五书》,试图“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25],显然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泥古之见。乾隆初,古学复兴,惠栋著《易汉学》、《九经古义》,唯汉是尊,唯古是信,无疑正是这种泥古倾向的膨胀。再如顾炎武晚年的“笃志经史”,固然是为了“引古筹今”,“鉴往所以训今”,与乾嘉学派的自考古始迄考古终大异其趣,然而也无可掩饰地含有保持晚节、全身远祸之意。乾嘉汉学家的远离世事,唯以经史为务,从顾炎武晚年的为学中,还是接受了消极影响的。

顾炎武的务实学风,尽管存在若干消极因素,有其明显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性,但是其基本方面是值得肯定的,在整个清代是起了积极作用的。后世学者或是继承了他的为学方法,或是发扬了他的治学精神,沿着他所开辟的路径走去,不仅演成乾嘉学术的鼎盛局面,而且也取得了清代学术文化多方面的成果。作为一个开风气者,如同黄宗羲、王夫之诸大师一样,顾炎武的创辟之功是确然不拔的。

[1] 顾炎武:《日知录》卷7《博学于文》。

[2] 顾炎武:《日知录》卷13《降臣》。

[3]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与友人论学书》。

[4] 顾炎武:《日知录》卷7《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5] 顾炎武:《日知录》卷7《求其放心》。

[6]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一》。

[7] 唐鉴:《国朝学案小识》卷3《翼道学案》。

[8] 顾炎武:《日知录》卷2《丰熙伪尚书》。

[9] 同上。

[10] 顾炎武:《日知录》卷3《鲁颂商颂》。

[11] 顾炎武:《日知录》卷19《著书之难》。

[12] 顾炎武:《日知录》卷18《窃书》。

[13] 顾炎武:《〈日知录〉自记》,见黄汝诚《日知录集释》卷首。

[14]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29《子部》39《杂家类存目》6《杂说下·蒿庵闲话》。

[15]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29《子部》29《杂家类》3《日知录》。

[16] 顾炎武:《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

[17]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2《初刻日知录自序》。

[18]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九》。

[19]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2《音学五书序》。

[20]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三》。

[21]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2《初刻日知录自序》。

[22] 阎若璩:《潜丘札记》卷4《南雷黄氏哀辞》。

[2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10页。

[24]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2《钞书自序》。

[25] 顾炎武:《音学五书》卷首《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