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经学思想(1 / 1)

明末以来,王阳明心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的没落,客观地提出了建立新的学术形态的课题。所以在明清之际日趋高涨的实学思潮中,不仅出现了出于王学而非难王学,或由王学返归朱学的现象,而且也出现了对整个宋明理学进行批判的趋势。顾炎武顺应这一历史趋势,在对宋明理学的批判中,建立起他的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的思想。

顾炎武对宋明理学的批判,是以总结明亡的历史教训为出发点的,因而其锋芒所向,首先便是王阳明心学。在他看来,明末的“神州**覆,宗社丘墟”,正是王学空谈误国的结果。他说:“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覆,宗社丘墟。”[1]固然把明朝的灭亡归咎于王学,与历史实际相去甚远,但是顾炎武在这里对王学末流的鞭挞,以及他所阐述的“空谈误国”的道理,却又无疑是正确的。由于顾炎武对晚明心学的泛滥深恶痛绝,因此为了从根本上否定心学,他不仅从学术史角度对这一学说追根寻源,而且把心学同魏晋清谈并提,认为其罪“深于桀纣”[2]。

既然心学之罪深于桀纣,“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3]。所以顾炎武进而着力地去剥下它的神圣外衣,将其与禅学间的联系无情地揭剔出来。他指出心学是内释外儒之学,而“孔门未有专用心于内之说”。认为:“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说,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礼》、《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去就、交际,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罚。虽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亦有体用之分,然并无用心于内之说。”[4]在他看来:“今之所谓内学,则又不在图谶之书,而移之释氏矣。”[5]因此顾炎武引明人唐伯元(字仁卿)的《答人书》所述为同调,重申:“古有好学,不闻好心,心学二字,《六经》、孔孟所不道。”[6]他尤其赞成宋末学者黄震对心学的指斥:“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即心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7]这就说明,心学并非儒学正统,它不符合孔孟之论,实际上就是老庄之学,是禅学。既然如此,心学当然就应予摒弃。

宇宙的本体是什么?程朱学派认为是理,陆王心学归结为心。程颐说:“道则自然生万物。”[10]朱熹说得更直截:“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11]陆九渊主张:“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12]王守仁承袭陆九渊的观点,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13]在这个问题上,顾炎武与程朱陆王皆异其旨趣,他站在张载一边,服膺气本论的主张。他说:“张子《正蒙》有云,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14]而且顾炎武还引述明人邵宝《简端录》之说,以彰明自己对宇宙本原的见解。他写道:“邵氏《简端录》曰,聚而有体谓之物,散而无形谓之变。唯物也,故散必于其所聚;唯变也,故聚不必于其所散。是故气以气聚,散以气散。昧于散者,其说也佛;荒于聚者,其说也仙。”从而得出了他的“盈天地之间者气也”[15]的结论。

宋明数百年间,理学家把封建的仁义礼智、纲常伦理本体化为“天理”,并据以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教条,成为束缚人们思想的桎梏。顾炎武于此,虽未进行正面驳议,但他认为:“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故先王弗为之禁,非为弗禁,且从而恤之,建国亲侯,胙土命氏,画井分田。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16]类似的主张,还见于他的《郡县论》。顾炎武认为:“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他说:“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17]这里,顾炎武虽然是在为封建统治者说法,但是他能论证人的私情存在的合理性,甚至把它作为“天子之公”的前提,这显然是与理学传统背道而驰的。

格物穷理,这是程朱派理学家的不二法门。顾炎武也讲“格物致知”,然而他却在旧的躯壳之中,充实进新的时代内容。他说:“以格物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则末矣。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18]何谓“当务之急”?根据他的一贯主张,既不是“鸟兽草木”,也不是“性与天道”,而是“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是“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这样的格物观表明,它既不同于王守仁的“致良知”,也不同于朱熹的“穷理”,顾炎武实已冲破理学樊篱,将视野扩展到广阔的社会现实中去了。

面临以什么学术形态去取代心学的抉择,顾炎武虽然没有走向朱学复归的老路,但是,历史的局限,却又使他无法找到比理学更为高级的思维形式。于是他只好回到传统的儒家学说中去,选择了复兴经学的途径。

作为心性空谈的对立物,在晚明的学术界,已经出现了“通经学古”的经学倡导。此风由嘉靖、隆庆间学者归有光开其端,中经焦竑、陈第诸人畅其流,至崇祯间钱谦益、张溥、张采辈张大其说,“兴复古学”遂成日趋强劲的学术潮流,从而为顾炎武的复兴经学开启了先路。

顾炎武正是沿着明季先行者的足迹,去为复兴经学而努力的。在致友人施闰章的书札中,他鲜明地提出了“理学,经学也”的主张,指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19]顾炎武把经学视为儒学正统,在他看来,不去钻研儒家经典,而沉溺于理学家的语录,就叫做学不知本。因此他呼吁“鄙俗学而求《六经》”,号召人们去“务本原之学”。[20]如同钱谦益一样,顾炎武也主张“治经复汉”。他说:“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21]

顾炎武的这些主张,其立意甚为清楚,无非是要说明,古代理学的本来面目,其实就是朴实的经学,也就是尔后雍乾间学者全祖望所归纳的“经学即理学”[22],只是后来让释道诸学渗入而禅学化了。所以,顾炎武认为应当张扬经学,在经学中去谈义理,这才叫“务本原之学”。于是乎心学也罢,理学也罢,统统作为“不知本”的“后儒”之学而被摒弃了。

在具体的经学研究中,顾炎武提出了“信古而阙疑”的治经原则。他说:“《五经》得于秦火之余,其中故不能无错误,学者不幸而生乎二千余载之后,信古而阙疑,乃其分也。”[23]根据这一原则,他的经学实践不盲从,不依傍,信其所当信,疑其所当疑,体现了为学的务实风格。譬如他的《周易》研究,既肯定程颐《易传》和朱熹《周易本义》,主张“复程朱之书以存《易》”,又强调“当各自为本”,不可“专用《本义》”,而于《程传》“弃去不读”。[24]同时对宋明《易》说的比附穿凿,顾炎武则多所驳斥。他直斥陈抟、邵雍的《易》说为“方术之书”、“道家之易”[25],是“强孔子之书以就己之说”[26]。对于聚讼纷纭的《尚书》,顾炎武判定“《泰誓》之文出于魏晋间人之伪撰”,他指出:“今之《尚书》,其今文、古文皆有之三十三篇,固杂取伏生、安国之文,而二十五篇之出于梅赜,《舜典》二十八字之出于姚方兴,又合而一之。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于今日而益验之矣。”[27]诸经之中,顾炎武于《春秋》研究最深。他博稽载籍,除将其研究成果收入《日知录》之外,还专门写了一部《左传杜解补正》。按照经今古文学的分野,《左传》是古文家的路数,而《公羊传》则属今文,《穀梁传》虽其说不一,然亦多归之于今文经学之类。顾炎武治《春秋》,却破除今古文壁垒,博采三家之长,兼取后儒所得。他说:“若经文大义,左氏不能尽得,而公、穀得之,公、穀不能尽得,而啖、赵及宋儒得之,则别记之于书。”[28]对于宋明以来多所讥刺的唐人啖助的《春秋》研究,顾炎武独加称许。他不同意所谓啖助“不本所承,自用名学”,“谓后生诡辩为助所阶”之说,认为:“啖助之于《春秋》,卓越三家,多有独得。”[29]所以,他的《春秋》研究深为后人重视,被评为“扫除门户,能持是非之平”[30]。

宋明以来,理学家轻视训诂声音之学,古音学不绝如缕,若断若续。由于古音学的不讲,故而后世往往有率臆改经之病。顾炎武认为,治经学而不通音韵文字,则无以入门,于是他提出了“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31]的经学方法论。由此出发,潜心于古音学研究,经过30余年的努力,终于写成《音学五书》这样一部中国音韵学史上继往开来的著作。顾炎武的古音学研究,尽管师承有自,从宋人吴棫、郑庠,尤其是明人陈第等的著述中,均获致不少有益启示,但是由于他能实事求是地进行独立研究,因而在音学演变源流的审订、古韵部类的离析诸方面,皆能光大陈第之所得,是正吴棫之谬误,从而取得创获性的成果。南宋以来,于《诗经》随意叶读的积习,至此一一廓清。顾炎武亦以此书赢得一代音韵学开派宗师的地位。

顾炎武复兴经学的努力,“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为学方法论的倡导,以及“治经复汉”的主张,登高一呼,回声四起,迅速激起共鸣。康熙中叶以后,治经“信古”而“求是”,遂成一时学术界共识。江苏吴江经学家朱鹤龄指出:“经学之荒也,荒于执一先生之言而不求其是,苟求其是,必自信古始。”[32]常熟学者冯班也说:“经学盛于汉,至宋而疾汉如仇。玄学盛于晋,至宋而诋为异端。注疏仅存,讹缺淆乱,今之学者,至不能举其首题。”[33]流寓扬州的四川新繁学者费密,则以表彰“古经定旨”为帜志,主张“学者必根源圣门,专守古经,从实志道”[34]。经过顾炎武与其他学者的共同倡导,清初学术在为学方法上,逐渐向博稽经史一路走去,形成有别于宋明理学的朴实考经证史的历史特征。

[1] 顾炎武:《日知录》卷7《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2] 顾炎武:《日知录》卷18《朱子晚年定论》。

[3] 同上。

[4] 顾炎武:《日知录》卷18《内典》。

[5] 同上。

[6] 顾炎武:《日知录》卷18《心学》。

[7] 同上。

[8]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与友人论学书》。

[9] 顾炎武:《日知录》卷7《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10] 程颐:《河南二程遗书》卷15。

[11] 朱熹:《朱子语类》卷1。

[12] 陆九渊:《陆九渊集》卷22《杂著·杂说》。

[13] 王守仁:《阳明全书》卷4《与王纯甫书二》。

[14] 顾炎武:《日知录》卷1《游魂为变》。

[15] 同上。

[16] 顾炎武:《日知录》卷3《言私其豵》。文末“天下之公”,“下”字疑误,合《郡县论》考之,似当作“子”字。

[17]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1《郡县论五》。

[18] 顾炎武:《日知录》卷6《致知》。

[19]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与施愚山书》。

[20]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周籀书书》。

[21]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四》。

[22] 全祖望:《鲒埼亭集》卷12《亭林先生神道表》。

[23] 顾炎武:《日知录》卷2《丰熙伪尚书》。

[24] 顾炎武:《日知录》卷1《朱子周易本义》。

[25] 顾炎武:《日知录》卷1《孔子论易》。

[26] 顾炎武:《日知录》卷1《易逆数也》。

[27] 顾炎武:《日知录》卷2《古文尚书》。

[28] 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卷首《自序》。

[29] 顾炎武:《日知录》卷2《丰熙伪尚书》。

[30] 《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春秋》类4《左传杜解补正》。

[31]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答李子德书》。

[32] 朱鹤龄:《愚庵小集·毛诗稽古篇序》。

[33] 冯班:《钝吟文稿·经典释文跋》。

[34] 费密:《弘道书》卷上《古经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