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社会政治思想(1 / 1)

社会政治思想,这是顾炎武思想的核心。如何对其评价,正是把握顾氏思想实质的一个关键,也是全面评价这一历史人物的一个重要方面。

顾炎武所生活的明清之际,是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危机重重、剧烈动**的时代。他的社会政治思想也随着历史的步伐而深化,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

明末封建社会的极度腐朽,是顾炎武迈入社会门槛时所面临的严峻现实。对此,他予以广泛深刻的注视。其集中的反映,便是他自27岁开始纂辑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书中,顾炎武以大量社会历史资料的排比,对土地兼并、赋役不均的社会积弊进行了猛烈的鞭挞。根据他所辑录的史料,我们可以看到,有明一代作为土地兼并直接后果的军屯瓦解是何等严重,“举数十屯而兼并于豪右,比比皆是”[1]。而与之若形影相随的赋役不均、豪绅欺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素以重赋著称的江南浙江嘉兴县,“一人而隐田千亩”,“其隐去田粮,不在此县,亦不在彼县,而置于无何之乡”[2]。江苏武进县,一豪绅“隐田六百余亩,洒派各户,己则阴食其糈,而令一县穷民代之总计”[3]。在东南沿海的福建,竟出现了“有田连阡陌,而户米不满斗石者;有贫无立锥,而户米至数十石者”[4]的景况。

顾炎武着意地去收集这些资料,从广阔的断面反映明末农村的真实面貌,揭露黑暗的现状,正是他早年经世致用思想的体现。及至明清更迭,顾炎武的这一思想业已成熟。他在顺治二年及稍后一段时间所写的《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和《郡县论》等,都是探讨他要求改革社会积弊思想的极好材料。

在上述文论中,顾炎武不惟对土地兼并、赋役不均的社会问题痛下针砭,而且更试图对造成这些社会现象的历史根源进行探索。尽管他对于问题的真谛没有能够予以准确的揭示,但是其锋芒所向,已经触及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本身。在著名的《郡县论》中,他写道:“封建之废,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方今郡县之弊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5]在顾炎武看来,“郡县之弊已极”局面的形成,症结就在于“其专在上”。他说:“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皇权的高度集中,酿成各级地方官员“凛凛焉救过之不及,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既然如此,顾炎武断言:“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于是他直截地提出了变革郡县制度的要求,大声疾呼:“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者矣。”[6]顾炎武亟求变革的思想,是明清更迭的大动**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必然反映,其进步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不能因为历史的局限使他无法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以致提出“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主张,便贸然否定《郡县论》以及他要求进行社会变革的思想的历史价值。

在《日知录》中,我们可以看到,迄于暮年,顾炎武经世致用思想日趋深化的明晰轨迹。他在这一时期,一如既往,留心时务,关注民生,不仅写出了《苏松二府田赋之重》一类优秀的学术札记,将早年对社会历史的研究引向深入,而且萌发了若干有价值的民主思想幼芽。这首先是对君权的怀疑。顾炎武将神圣不可侵犯的君权,大胆地列入了自己的论究对象。在《日知录》卷24《君》条中,他广泛征引载籍,以论证“君”并非封建帝王的专称。他指出,在古代君为“上下之通称”,不惟天子可称君,就是人臣、诸侯、卿大夫,乃至府主、家主、父、舅姑等皆可称君。这样的论证,简直近乎在嘲弄封建帝王了。而且顾炎武并没有就此却步,他进而提出了反对“独治”,实行“众治”的主张。他认为:“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7]由此出发,顾炎武发出了“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的呼吁。他说:“所谓天子者,执天下之大权者也。其执大权奈何?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而权乃归之于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权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8]虽然时代的局限障蔽了顾炎武的视野,他没有,也不可能逾越封建的藩篱去否定君主专制,但是他对君权的大胆怀疑,进而提出“众治”、“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等主张,则是很可宝贵的思想。

《日知录》中民主思想萌芽的另一个集中反映,就是富有探讨价值的社会风俗论。顾炎武在此处所说的“风俗”,并不是狭义的风土人情,而是要广泛得多的社会风气。他在书中用了几乎整整一卷的篇幅,详细地考察了历代社会风气的演变情况。面对明末以来社会风气的恶化,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和思想家,顾炎武依据大量的历史事实论证:“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也。”[9]他憧憬着社会风气的淳厚和国治民安。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主张进行“教化”,指出:“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10]在《日知录》卷13《廉耻》条中,顾炎武引述宋人罗从彦(字仲素)的话说:“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这就是说,为了确立良好的社会风气,知识界有着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它的廉耻与否正是一个关键,而解决问题的根本,则在于封建国家必须把文化教育作为治国之先务。与之同时,顾炎武呼吁重视社会公正舆论的作用,他把这种舆论称为“清议”。他说:“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于有位矣,而又为之立闾师,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移之郊遂,载在《礼经》;殊厥井疆,称于《毕命》。两汉以来,犹循此制。乡举里选,必先考其生平,一玷清议,终身不齿。……降及魏晋,而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亡。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11]通过对历史的深刻反思,顾炎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12]

固然,国家的兴衰、社会的治乱,并不如同顾炎武所说,只是一个人心、风俗问题,但是在明清之际,当社会风气极度败坏的时候,致力于转移人心、救正风俗、倡导“清议”,无疑又是切合社会需要的。顾炎武看到了这一点,并以之作为追求目标,正是其作为一个进步思想家的卓越之处。

同早年相比,入清以后,尤其是到了晚年,顾炎武的经世致用思想还有一个突出的内容,即强烈的民族意识。这就是他在《日知录》中所反复阐述的“夷夏之防”。他说:“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夷夏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盖权衡于大小之间,而以天下为心也。夫以君臣之分而犹不敌夷夏之防,而《春秋》之志可知矣。”[13]“严夷夏之防”,这是儒家思想中的糟粕,我们没有理由去肯定它。但是应当看到,在清初民族压迫异常酷烈的情况下,顾炎武以之去反抗清廷的统治,自有其立论的依据,而且在反抗清廷民族高压的斗争中,这一类主张也确实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强烈的民族意识,这并非顾炎武一人所特有,在清初其他进步思想家的思想中,也都程度不等地得到反映。这正是清初的特定历史环境给那个时代的理论思维留下的烙印。

顾炎武暮年经世致用思想的深化,还可从他这一时期所写的大量文论书札中看得很清楚。这些文论书札的一个共同特点在于,不仅如同先前一样,有对社会历史的深刻考察,而且更有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

康熙初年,顾炎武把游踪扩至山陕之后,曾有《钱粮论》之作,论及赋税强征银两,“火耗”殊求的为虐病民。他痛斥“火耗”为虐是“穷民之根,匮财之源,启盗之门”,认为“生民之困,未有甚于此时者”。文中写道:“今来关中,自鄠以西至于岐下,则岁甚登,谷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至征粮之日,则村民毕出,谓之人市。问其长吏,则曰,一县之鬻于军营而请印者,岁近千人,其逃亡或自尽者,又不知凡几也。何以故?则有谷无银也。”[14]针对这样的现实,顾炎武主张进行更革:“度土地之宜,权岁入之数,酌转般之法,而通融乎其间。凡州县之不通商者,令尽纳本色,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征钱。”他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取得“活民之实”[15]。当他客居山西汾州时,曾经对当地米价做过调查,在致友人李因笃的书札中,他写道:“汾州米价,每石二两八钱,大同至五两外,人多相食。”[16]与之前后,他还致书其外甥徐元文,陈述了经历三藩之乱的“一方之隐忧”。他说:“关辅荒凉,非复十年以前风景。而鸡肋蚕丛,尚烦戎略,飞刍挽粟,岂顾民生。至有六旬老妇,七岁孤儿,挈米八升,赴营千里。于是强者鹿铤,弱者雉经,阖门而聚哭投河,并村而张旗抗令。此一方之隐忧,而庙堂之上或未之深悉也。”[17]就在逝世前夕的康熙二十年八月,他在病中仍念念不忘民生疾苦。十月,病势稍减,即致书朝中友人,提出“请举秦民之夏麦秋米及豆草,一切征其本色,贮之官仓,至来年青黄不接之时而卖之”的建议。他认为:“救民水火,莫先于此。”[18]

顾炎武一生,始终以“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19]为怀,早年奔走国事,中年图谋匡复,暮年独居北国,依旧念念不忘“东土饥荒”、“江南水旱”。直到逝世前夕,病魔缠身,仍然以“救民水火”为己任。他主张:“天生豪杰,必有所任。……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20]这样的忧国忧民襟怀,固然有其特定的阶级内容,但是对一个地主阶级思想家和学者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的。面对明清更迭的现实,顾炎武从历史反思中得出结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21]这样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辨,尽管有其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其中的封建正统意识和大民族主义观念,无疑应予以批判。但是,一个旧时代的学者和思想家,能如此地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为之奔走呼号,则是应当历史地予以实事求是评价的。后世学者将他的这一思想归纳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爱国主义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是颇有道理的。

[1]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91《福建一》。

[2]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84《浙江二》。

[3]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23《江南十一》。

[4]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92《福建二》。

[5]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1《郡县论一》。

[6]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1《郡县论一》。

[7] 顾炎武:《日知录》卷6《爱百姓故刑罚中》。

[8] 顾炎武:《日知录》卷9《守令》。

[9] 顾炎武:《日知录》卷13《宋世风俗》。

[10]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人书九》。

[11] 顾炎武:《日知录》卷13《清议》。

[12] 同上。

[13] 顾炎武:《日知录》卷7《管仲不死子纠》,文中“夷夏之防”原作“华裔之防”,据黄侃《日知录校记》改。

[14]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1《钱粮论上》。

[15] 同上。

[16] 顾炎武:《蒋山佣残稿》卷1《与李子德》。

[17]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6《答徐甥公肃书》。

[18]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19] 顾炎武:《亭林佚文辑补·与黄太冲书》。

[20]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21] 顾炎武:《日知录》卷13《正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