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儒学案》与《皇明道统录》(1 / 1)

黄宗羲之以总论、传略、学术资料选编三位一体,去编纂《明儒学案》,并非文思骤起,奇想突发。就历史编纂学的角度而言,《明儒学案》的出现,正是当时历史学自身的发展状况所使然。明清之际,理学既已进入批判和总结阶段,于是历史学自然要作出反应,这就是《陆杨学案》、《诸儒学案》、《圣学宗传》、《理学宗传》一类著述的接踵而出。而这些著述,黄宗羲皆经寓目,从而给他发愿结撰《明儒学案》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就《明儒学案》本身论,确有辙迹可寻。譬如卷首《发凡》的评《圣学宗传》、《理学宗传》语,卷21《江右王门学案》之取刘元卿以入案,卷35《泰州学案》之列耿定向,卷57《诸儒学案》之录孙奇逢,卷62《蕺山学案》之辑《论语学案》语等,皆是依据。耿定向及刘元卿、刘宗周之以“学案”题名著述,周汝登、孙奇逢二家两部《宗传》日趋明朗的三段式编纂结构,都成为黄宗羲《明儒学案》的先导。尤其应当特别说明者,作为《明儒学案》的取法对象,不仅有上述诸家著述以及更早的朱熹著《伊洛渊源录》,而且于黄宗羲影响最大的,恐怕应是其师刘宗周的《皇明道统录》。

关于《皇明道统录》的情况,由于该书在刘宗周生前未及刊行,后来亦未辑入《刘子全书》之中,因此其具体内容今天已无从得其详。所幸刘宗周高足董玚辑《蕺山先生年谱》中,于其梗概有所叙述。据云:“天启七年丁卯,五十岁。《皇明道统录》成。先生辑《道统录》7卷,仿朱子《名臣言行录》,首纪平生行履,次语录,末附断论。大儒特书,余各以类见。去取一准孔孟,有假途异端以逞邪说,托宿乡愿以取世资者,摈弗录。即所录者,褒贬俱出独见。如薛敬轩、陈白沙、罗整庵、王龙溪,世推为大儒,而先生皆有贬词。方逊志以节义著,吴康斋人竞非毁之,而先生推许不置。(原注略——引者)通录中无间辞者,自逊志、康斋外,又有曹月川、胡敬斋、陈克庵、蔡虚斋、王阳明、吕泾野六先生。”[1]

这就是说,《皇明道统录》完稿于明天启七年(1627年),稿凡7卷。其编纂体例仿照朱熹《名臣言行录》,作三段式结构,即第一段平生行履,第二段语录,第三段断论。录中所载一代儒学中人,凡大儒皆自成一家,其余诸儒则以类相从。而编纂原则亦甚明确,取舍标准为孔孟学说,凡异端邪说,乡愿媚世者,皆摒而不录。诸如薛瑄、陈献章、罗钦顺、王畿等,录中皆有贬责。而于世人竞相非毁的方孝孺、吴与弼,录中则极意推尊。其他如曹端、胡居仁、陈选、蔡清、王守仁、吕楠等,录中亦加以肯定。

倘若取《明儒学案》与董玚所述之《皇明道统录》相比照,即可发现其间的若干重要相通之处。首先,《道统录》的三段式编纂结构,亦为《明儒学案》所沿袭,无非将断论移置各案卷首,成为该案之总论罢了。其次,学有承传之诸大家,《明儒学案》亦独自成案,如崇仁、白沙、河东、三原、姚江、甘泉、蕺山等。而其他儒林中人,一如《道统录》之以类相从,编为《诸儒学案》、《浙中王门》、《江右王门》等等。至于以倡“异端邪说”获咎的李贽,以及著《学蔀通辨》,诋王守仁《朱子晚年定论》为杜撰的陈建等人,《明儒学案》亦摒弃不录。再次,《明儒学案》评一代儒林中人,多以其师刘宗周之说为据,各案皆然,不胜枚举。譬如卷首之冠以《师说》,推方孝孺为一代儒宗;卷1《崇仁学案》,以吴与弼领袖群儒;卷10《姚江学案》,全文引录《阳明传信录》;卷58《东林学案》,辑顾宪成《小心斋札记》,所加按语云:“秦、仪一段,系记者之误,故刘先生将此删去”;同卷辑高攀龙《论学书》,亦加按语云:“蕺山先师曰,辛复元,儒而伪者也;马君谟,禅而伪者也。”凡此等等,无不透露出《明儒学案》承袭《皇明道统录》的重要消息。所以,倘若我们说《明儒学案》系脱胎于《皇明道统录》,进而加以充实、完善,恐怕不会是无稽之谈。

在中国学术史上,自南宋间朱熹著《伊洛渊源录》,而学案体史籍雏形始具。中经数百年蹒跚演进,迄于明末,理学步入批判和总结阶段,于是耿定向以《陆杨学案》为题撰文而开启先路,刘元卿《诸儒学案》、周汝登《圣学宗传》、刘宗周《皇明道统录》诸书接踵而出,学案体史籍有了一个长足发展。入清以后,孙奇逢《理学宗传》于康熙初叶问世,承前启后,沿波而进,学案体史籍的别创一军,已是指日可待。至黄宗羲《明儒学案》出而集其大成,以其鲜明的编纂原则,严整的编纂体例和丰富翔实的史料辑录,最终统摄以著者的卓然睿识,从而使学案体史籍臻于完善和定型。至此,在中国传统历史编纂学中,便挺生出学案体史籍的新军。

[1] 刘汋辑、董玚修订:《蕺山先生年谱》卷上“五十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