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主要内容及编纂体例(1 / 1)

在中国学案体史籍的形成过程中,黄宗羲著《明儒学案》,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著述。梳理这部学案的主要内容,剖析其编纂体例,对于明了学案体史籍的基本特征,无疑具有典型意义。

(一)《明儒学案》举要

《明儒学案》凡62卷,上起明初方孝孺、曹端,下迄明亡刘宗周、孙奇逢,有明一代理学中人,大体网罗其中,实为一部明代理学史。全书由5个部分组成,即:一、师说;二、学有授受传承的各学派;三、自成一家的诸多学者;四、东林学派;五、蕺山学派。兹分述如后。

第一部分师说,系辑录著者业师刘宗周论一代诸儒学术语而成,以明全书师承所自。刘宗周论一代儒学,首推方孝孺、曹端。他推许方孝孺之节义,深为其学不彰而鸣不平,认为:“考先生在当时已称程、朱复出,后之人反以一死抹过先生一生苦心,谓节义与理学是两事,出此者入彼,至不得与扬雄、吴草庐论次并称。于是成仁取义之训为世大禁,而乱臣贼子将接踵于天下矣。悲夫!”对曹端,刘宗周评价亦甚高,既比之于北宋大儒周敦颐,推作“今之濂溪”,又指出:“方正学而后,斯道之绝而复续者,实赖有先生一人。薛文清亦闻先生之风而起者。”方、曹二家之后,继以薛瑄,不过,刘宗周于薛瑄评价并不高。一方面他既指出薛氏闻曹端之风而起,所著《读书录》确有“学贵践履”之意。另一方面,对其身为朝廷重臣而不能伸张正义,又颇有贬词。吴与弼与薛瑄同时,生前,因替权臣石亨族谱作跋而称门下士,石亨瘐死,遂招致非毁。刘宗周力为辨诬,盛称其学“刻苦奋励,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为同时诸家所不可及。一如评薛瑄出处,刘宗周之论陈献章学,亦多微词。陈献章学宗自然,力倡“静中养出端倪”之说。刘宗周于此颇不以为然,他说:“静中养出端倪,不知果是何物?端倪云者,心可得而拟,口不可得而言,毕竟不离精魂者近是。今考先生证学诸语,大都说一段自然工夫,高妙处不容凑泊,终是精魂作弄处。盖先生识趣近濂溪而穷理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质之圣门,难免欲速见小之病者也。似禅非禅,不必论矣。”

刘宗周之学,远宗王守仁,却又能不为师门成说拘囿,而独阐诚意,以“慎独”标宗。所以《师说》中论王守仁学,既最能明其精要,亦深识其弊短之所在。刘氏所评之深刻影响于黄宗羲及诸蕺山后学者,主要有如下几点。

其一,阳明学之与朱子学,抵牾集中于释《大学》一书。朱熹主张先格致而后诚意,王守仁则释以即格致为诚意。两家之教虽殊途同归,而《大学》八条目,实无先后之可言,因而又隐然推阳明说为正解。其二,王守仁倡“致良知”说而承亡继绝,其来源虽似在陆九渊本心说,但陆、王之学实有毫厘之分,不可不辨。刘宗周指出,“致良知”说“求本心于良知,指点更为亲切。合致知于格物,工夫确有循持。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犹有毫厘之辨乎”!其三,王守仁之学,实远接北宋大儒程颢,程颢之后,无人可以与之相比。所以刘宗周评阳明学为:“震霆启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其四,王守仁过早病逝,未能得享高年,因而他的高明卓绝之见并未尽落实地。其学之弊病在于:“急于明道,往往将向上一几轻于指点,启后学躐等之弊。”因此,刘宗周认为,“范围朱、陆而进退之”,应是王门诸后学的共同职志。

王守仁生前,门人遍天下,而刘宗周认为,王门之众多传人中,以邹守益最称得师门真传。所以他评王门诸弟子,独先之以邹守益,指出:“东廓以独知为良知,以戒惧慎独为致良知之功。此是师门本旨,而学焉者失之,浸流入猖狂一路。惟东廓斤斤以身体之,便将此意做实落工夫,卓然守圣矩,无少畔援。诸所论著,皆不落他人训诂良知窠臼。先生之教,率赖以不敝,可谓有功师门矣。”王门弟子中,刘宗周于王畿最为不满,不惟评作“孤负一生,无处根基”,而且径斥“操戈入室”。他说:“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究其根源,则在于对王畿所津津乐道的王门四句教的怀疑。刘宗周认为:“四句教法,考之阳明集中,并不经见。”在他看来,所谓“四句教法”,乃“阳明未定之见,平日间尝有是言,而未敢笔之于书,以滋学者之惑”。因此他断言:“其说乃出于龙溪。”

在王守仁讲学的过程中,罗钦顺多有书札商榷,对“致良知”说提出了直言不讳的批评。孰是孰非,成为明代中叶学术史上的一桩公案。刘宗周于此详加评说:一方面,他肯定罗钦顺以本天、本心来区分儒释,评为“大有功于圣门”;另一方面,指出罗氏将心性截然剖断,宁舍置其心以言性,实是因噎废食。在刘宗周看来,王守仁固然高明卓绝有余而质实不足,但罗钦顺为格物一段工夫所困,终身不能自拔,则更其可悲。由此正可窥见,迄于明代中叶,程、朱之学确已衰微。刘宗周就此指出:“以先生之质,早寻向上而进之,宜其优入圣域,而惜也仅止于是。……盖至是而程、朱之学亦弊矣。由其说,将使学者终其身无入道之日。困之以二三十年功夫而后得,而得已无几,视圣学几为绝德。此阳明氏所以作也。”[1]

继罗钦顺之后,《师说》于吕柟、孟化鲤、孟秋、张元忭、罗洪先、赵贞吉、王时槐、邓以赞、罗汝芳、李材诸家之学,皆有评述。最终则结以许孚远,以明其师门笃实之学。

《明儒学案》的第二部分,是学有传承的各学派,上起吴与弼《崇仁学案》,下迄湛若水《甘泉学案》,凡42卷,占至全书大半篇幅。卷1至卷4为《崇仁学案》,所录为吴与弼、胡居仁等10人。黄宗羲以阳明学为明代理学大宗,而溯其渊源,吴与弼倡道江西,传学娄谅,而王守仁早年即曾问学于娄谅,吴氏自是开风气大师。因此,在《崇仁学案》卷首总论中,黄宗羲断言,无吴与弼,则无尔后阳明学的大盛。他说:“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于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卷5、卷6为陈献章《白沙学案》,所录为陈献章、李承箕、林光等12人。黄宗羲认为,陈献章早年师从吴与弼,融师说为己有而创为别派,于阳明学兴起多所启发,所以述《崇仁学案》之后,即继以《白沙学案》。他指出:“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何故也。薛中离,阳明之高第弟子也,于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之学同矣。”明代理学,当阳明学崛起之前,朱子学在北方得薛瑄恪守,流播秦晋,濡染一方,而有河东之学与关学之谓。黄宗羲认为,其开派宗师当推薛瑄,所以《明儒学案》卷7、卷8,以《河东学案》述薛瑄及周蕙、吕柟等15人学说之传承。随后则于卷9辟为《三原学案》,以述王恕、韩邦奇、杨爵等六位关学大师之学。

阳明学为明代理学中坚,故《明儒学案》第二部分中,述阳明学派最详。从卷10《姚江学案》,至卷36《泰州学案》,篇幅达26卷之多,所录阳明学派中人则亦至98位。黄宗羲认为,有明一代学术,在阳明学兴起之前,大体上是一个“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格局。自王阳明指点出“良知”以立教,始开出一条崭新路径。所以他说:“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一如其师刘宗周,在《姚江学案》卷首总论中,黄宗羲亦议及王门四句教。只是他并未拘泥师门之说,而是认为四句教本无病痛。在黄宗羲看来,问题在于学者误会,一味依己意发挥,以致乖违师门本旨,引向荒谬。他就此评论道:“其实,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恶,亦是有善念、有恶念耳。两句只完得动静二字。他日语薛侃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即此两句也。所谓知善知恶者,非意动于善恶,从而分别之为知。知亦只是诚意中之好恶,好必于善,恶必于恶,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虚灵不昧之性体也。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先生所谓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2]以此,黄宗羲认为,王畿倡心、意、知、物俱是无善无恶的四无说,篡改了王门四句教法,有违儒者矩矱,确嫌近于释老之学。但他同时又予王畿之学以公允评价,指出:“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3]

王守仁故世之后,越中诸王门弟子,因对四句教法解说分歧,流弊丛生。黄宗羲认为,独有江西诸阳明门人,最能得师门真传,从而使阳明学赖以传衍。因之《明儒学案》第二部分中的《江右王门学案》,竟多至9卷。黄宗羲于此解释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4]阳明及门弟子中,汝中、汝止,二王齐名。汝中谓浙东王畿,汝止谓泰州王艮。王艮倡学泰州,以“淮南格物”和“百姓日用即道”之说而立异师门,数传之后,遂掀翻天地,非名教之所能羁络了。黄宗羲于此痛心疾首,为揭露其弊害,列为《泰州学案》四卷,他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5]至此,阳明学遂告盛极而衰,处于非变不可的关头了。

《泰州学案》之后,为《甘泉学案》6卷,所录为湛若水、许孚远、冯从吾等11人。《明儒学案》何以要立《甘泉学案》?黄宗羲有如下解释:“王、湛两家,各立宗旨。湛氏门人虽不及王氏之盛,然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亦犹朱、陆之门下,递相出入也。”[6]也就是说,王、湛两家虽宗旨各异,但为师者既多往还,其弟子又递相出入,殊途而同归。说到底,记甘泉学,无异于表彰阳明学。尔后道光年间,莫晋重刊《明儒学案》,正是由此出发,谓黄宗羲实以大宗归阳明,可谓信然不诬。

《明儒学案》卷43至卷57,为《诸儒学案》上、中、下,以此构成全书第三部分。自卷上方孝孺、曹端诸儒,经卷中罗钦顺、王廷相等,迄于卷下霍韬、吕坤、黄道周、孙奇逢辈,入案学者贯穿有明一代,凡42人。对于《诸儒学案》的设置,黄宗羲解释得很清楚,他说:“诸儒学案者,或无所师承,得之于遗经者;或朋友夹持之力,不令放倒,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下者;或当时有所兴起,而后之学者无传者,俱列于此。”至于各卷的划分,他亦有解释:“上卷则国初为多,宋人规范犹在。中卷则皆骤闻阳明之学而骇之,有此辨难,愈足以发明阳明之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下卷多同时之人,半归忠义,所以证明此学也,否则为伪而已。”[7]

《明儒学案》的第四部分为《东林学案》4卷,所录为顾宪成、高攀龙等17人。当明末季,宦官祸国,党派角逐,国运文运皆江河日下。率先起而振颓救弊者,为东林诸君子。黄宗羲于东林诸公的忠烈节义,赞为“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可谓推崇备至。顾、高诸公,鉴于王学末流的汪洋恣肆,以王门四句教为把柄,矛头所向,不惟以王畿为的,而且直指其师王守仁的“致良知”说。黄宗羲于此深不以为然,故在《东林学案》中多所驳诘。他始而再辩四句教,重申:“其所谓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至于王畿的四无说,则“与阳明绝无干涉”,他就此喟叹:“呜呼!天泉证道,龙溪之累阳明多矣。”[8]继之针对高攀龙对“致良知”说的批评,黄宗羲指出,不惟高氏格物说与朱子异趣,且因欲自别于王阳明而进退失据。他的结论是:“先生之格物,本无可议,特欲自别于阳明,反觉多所扞格耳。”[9]最后则借其师刘宗周之言,对高氏学说作了“半杂禅门”,“大醇而小疵”[10]的总评。

在黄宗羲看来,晚明学术界,以修正王学而足称阳明学干城者,则是其师刘宗周。于是《明儒学案》便以《蕺山学案》一卷殿后,既以之总结全书,亦以之对一代理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作出总结。黄宗羲认为:“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而若论为学之纯粹、正大,则独推其师。所以他说:“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一卷《蕺山学案》,既于案主传略中极意推尊,以刘宗周而直接濂、洛、关、闽和王阳明,又精心选取案主学术精粹,辑录成篇。所录依次为《语录》、《会语》、《易箦语》、《来学问答》、《原》、《证学杂解》、《说》、《读易图说》、《圣学吃紧三关》、《大学杂绎》、《论语学案》等凡11类。宗周学术,精要实在“慎独”,所以黄宗羲总评其师学术云:“先生之学,以慎独为宗,儒者人人言慎独,惟先生始得其真。”[11]全案以“慎独”说为中心,既有对理学诸基本范畴的阐释,又有对诸学术大师学说的评论。其所涉内容之广泛,辑录资料之翔实,不惟为全书其他学案所不可比拟,而且即使是《姚江学案》,亦难免相形而逊色。所以我们说,《蕺山学案》既是对《明儒学案》全书的总结,也是对明代理学和整个宋明理学的总结。

(二)编纂体例及其评价

以上,摘述《明儒学案》的主要内容,实际上已就全书布局反映了著者的编纂原则。接下去拟进一步对这方面的问题再做一些讨论,并从局部具体地来看一看全书的编纂体例。

关于《明儒学案》的编纂原则,卷首所列《发凡》8条,大致皆在其中。第一条评周汝登《圣学宗传》、孙奇逢《理学宗传》,既肯定二书之述理学史,“诸儒之说颇备”,又以“疏略”二字说明两家著述之不能尽如人意。黄宗羲指出,周书“主张禅学,扰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海门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而孙书“杂收,不复甄别,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领,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也”。因此,在黄宗羲看来,二书皆非总结理学史的佳构,于是《明儒学案》不可不作。第二、第三条,皆论明代理学的基本特征,即一是宗旨鲜明,二是剖析入微,超迈前代。同样是讲理学,宋明风格,各有千秋。宋儒重渊源,明儒则重宗旨。黄宗羲身为理学营垒中人,却能入乎其里而出乎其外,故深得个中三昧。他说:“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领也。”由此出发,《明儒学案》着意于各家宗旨的归纳绍介,确有“如灯取影”之效。第四条谈全书所辑诸家学术资料的来源。对之前流行的理学诸儒语录,黄宗羲皆不满意,他认为共同的弊病在于“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因而不足以反映各家风貌精神。所以《明儒学案》一反其道,“皆从全集纂要勾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第五条谈全书卷帙分合。黄宗羲指出,《明儒学案》之述学术源流,断不如禅家之牵强附会,所遵循的原则是:“以有所授受者,分为各案。其特起者,后之学者,不甚著者,总列诸儒之案。”第六条介绍全书的一条重要编纂原则,即“一偏之见”、“相反之论”,皆兼容并蓄,以明儒者之学的同源异流,殊途同归。黄宗羲说得很好:“以水济水,岂是学问!”第七、第八条则是一些必要的解释,希望得到读者的谅解。前者说明学贵自得,不轻传授,这是中国古代教学的传统。而《明儒学案》把各家学术宗旨讲得过于明白,担心读者“徒增见解,不作切实工夫”。后者则因囿于闻见,难免缺略,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教。

遵循上述原则,《明儒学案》在具体的编纂体例上,虽各卷编次未尽全然一致,但大体说来,除个别学案之外,各学案皆是一个三段式的结构。即卷首冠以总论,继之则是案主传略,随后再接以案主学术资料选编。三段分行,浑然一体,各家学术风貌洞若观火。

卷首总论,文字或短或长,短者数十、百余字,长者不过数百、近千字,或述学术承传,或谈论学宗旨,意在说明案主学术在一代理学史上的地位。譬如卷一《崇仁学案》,总论不过百余字,吴与弼及其学派的基本面貌,朗然描绘出来。先之以“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这段话讲的是吴氏的宋学特征。继之述“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则说明吴氏之学传至娄谅、魏校,它虽略有变化,但终未出其宋学范围。接着再论“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是在说陈献章虽学出吴门,但融师说为我有而再加发挥,已然别辟蹊径,另创学派。最终结以“于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则道出了吴氏学术的历史地位。吴与弼为娄谅师,娄谅又为王守仁师,这就是说,倘若没有吴与弼,又岂能有日后阳明学的大盛局面呢!又如卷9《三原学案》,总论最短,仅寥寥数十字:“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然而明代关学之渊源河东薛瑄,由王恕而创为别派,一方学者又受传统地域文化影响,合学问与气节为一诸基本特征,则皆在其中。再如卷10之《姚江学案》、卷62之《蕺山学案》,其总论皆全书之最长,几近千字。尺短寸长,异曲同工,也无非是要说明:“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

案主传略,文字亦多寡不一,短者数百言,长者则上千言。就传文内容言,先述传主生平行履,后论学术风貌,行履之与论学,一般各占一半篇幅。如果说案主行履的结撰,有历朝实录及碑志传状一类文字可据,尚属并不十分困难的话,那么讨论学术的篇幅,则多无现成文字参考,因之最费斟酌,而亦最能显示著者功力。譬如卷5《白沙学案》之陈献章传,文凡1400余字,而讨论传主学术占至全篇二分之一。700余字间,既论陈白沙学术宗旨,又评其在一代学术史中的地位,且兼辩其学近禅的指责。其中,尤以辩陈献章学术之非禅学,文字最多。黄宗羲首先考察了这一指责的由来,将其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人云亦云的庸俗之辈,二是罗钦顺的误会。对于前者,他说:“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而对于后者,黄宗羲先是引述罗钦顺的訾议,随后对罗氏议论批评道:“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传末,再引白沙弟子张诩论其师学术语为据,断言:“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于禅学不同如此。”

又如卷10《姚江学案》之王守仁传,讨论传主学术的内容近千言。其中,对于王氏为学的演变过程,传文归纳为:“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关于王守仁学说演化过程的这一叙述,虽然并非黄宗羲的发明,但是经他如此归纳而载入《明儒学案》,遂成为尔后讨论阳明学说形成问题的不刊之论。

学术资料选编,在各学案中,所占比重皆最大,一部《明儒学案》,此类资料已占至全书三分之二以上篇幅。所辑资料,以反映案主学术风貌为准绳,依类编次,大体以语录为主,兼及论说、书札与其他杂著。凡所辑录,皆注明书名、篇名,以示征信。其间,亦略加按语,以作评论或提示。就全书而论,卷10《姚江学案》、卷58至卷61《东林学案》以及卷62《蕺山学案》,所辑资料最为系统、翔实,亦最具典型意义。关于《蕺山学案》所录资料,前面已经谈过,恕不赘述。在此,仅就《姚江》、《东林》二学案,来作一些讨论。

《姚江学案》所辑录资料,源出刘宗周崇祯十二年所辑《阳明传信录》。原录凡作《语录》、《文录》、《传习录》3个部分,卷首且有宗周跋语一篇。黄宗羲撰《明儒学案》,取以入《姚江学案》,合《语录》、《文录》为一,统以《语录》标题。所录凡作《语录》、《传习录》两部分,案主“致良知”说精要,囊括无遗。治阳明学而以此为依据,即可得其梗概。尤有可述者,辑录资料中多载刘宗周按语,或提示,或评论,于了解和把握阳明学实质,多所裨益。譬如《语录》部分,首条所录《与辰中诸生》语,刘宗周按云:“刊落声华,是学人第一义。”《与王纯甫》条,亦有如下按语:“先生恢复心体,一齐俱了,真是大有功于圣门,与孟子性善之说同。”《答顾东桥》条,以按语归纳云:“良知之说,只说得个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更无别法。”类似的评论,还见于《答聂文蔚》条按语,即:“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关于阳明学的渊源,刘宗周于《与马子莘》条中,重申了远宗程颢的见解,他说:“此是先生的派明道处。”凡此,皆属对阳明学的阐释表彰。而在若干按语中,亦有对阳明学的具体商榷。譬如《语录》所辑《答周道通》条,刘宗周按语即称:“先生之见,已到八九分。但云性即是气,气即是性,则合更有商量在。”又如《传习录》部分,于《格物无间动静》条后,即载有刘宗周大段商榷语。按语云:“此是先生定论。先生它日每言,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云云。余窃转一语曰,不在于事亲时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将意字看作已发,故工夫不尽,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发,心是未发,身又是已发。先生每讥宋学支离而躬自蹈之,千载而下,每欲起先生于九原质之而无从也。”

由于刘宗周不赞成王门四句教,认为它是王畿的杜撰,因而不惟通篇不录“天泉证道”语,而且还于资料选辑终篇时,详加按语云:“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之体。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起?无乃语语断流绝港乎!”因此,刘宗周反其道而行之,指出:“蒙因为龙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无恶之心,则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足见,《明儒学案》中的学术资料选编,并非漫无别择、不慎去取,著者的学术倾向,即在资料编选之中。

《东林学案》是黄宗羲用力最勤的学案之一,其父尊素亦在该学案中。案内所辑资料甚富,皆经宗羲精心排比。即以卷58之高攀龙学术资料为例,所选已达8类之多,依次为《语》、《札记》、《说》、《辨》、《论学书》、《杂著》、《讲义》、《会语》。这些资料辑自案主卷帙浩繁的《高子遗书》中,有一个十分鲜明的特点,即并不避讳案主对阳明学的尖锐批评。譬如《论学书》一类,所载《答方本庵》有云:“阳明先生于朱子格物,若未尝涉其藩者。其致良知,乃明明德也,然而不本于格物,遂认明德为无善无恶。故明德一也,由格物而入者其学实,其明也即心即性。不由格物而入者其学虚,其明也是心非性。心性岂有二哉?则所从入者有毫厘之辨也。”《杂著》一类,类似指斥阳明学弊病者更多。所载《崇文会语序》云:“姚江之弊,始也扫闻见以明心耳,究而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悟。始也扫善恶以空念耳,究且任空而废行,于是乎名、节、忠、义轻而士鲜实修。”《尊闻录序》同样斥阳明学流弊云:“《论语》二十篇,不言心。第两言之,曰其心三月不违仁,曰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则因有违仁、逾矩之心矣。自致良知之宗揭,学者遂认知为性,一切随知流转,张皇恍惚。其以恣情任欲,亦附于作用变化之妙,而迷复久矣。”关于阳明学说的形成和演化过程,高攀龙的描述,与王门中人多有异同。学案辑其《三时记》语云:“余观文成之学,盖有所从得。其初从铁柱宫道士得养生之说,又闻地藏洞异人言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及娄一斋与言格物之学,求之不得其说,乃因一草一木之说,格及官舍之竹而致病,旋即弃去。则其格致之旨,未尝求之,而于先儒之言,亦未尝得其言之意也。后归阳明洞习静导引,自谓有前知之异,其心已静而明。后谪龙场,万里孤游,深山夷境,静专澄默,功倍寻常,故胸中益洒洒,而一旦恍然有悟。是其旧学之益精,非于致知之有悟也。特以文成不甘自处于二氏,必欲篡位于儒宗,故据其所得,拍合致知,又装上格物,极费工力。所以左笼右罩,颠倒重复,定眼一觑,破绽百出也。”

诋王守仁“欲篡位于儒宗”,这样的批评不可谓不严厉。而学案中《会语》一类,则同样将阳明学排斥于“圣学”正统之外。始而谓:“圣学正脉,只以穷理为先,不穷理便有破绽。”继之则明言:“一向不知象山、阳明学问来历,前在舟中,似窥见其一斑。二先生学问,俱是从致知入。圣学须从格物入,致知不在格物,虚灵知觉虽妙,不察于天理之精微矣。岂知有二哉?有不致之知也。毫厘之差在此。”所有这些资料的辑录,皆说明《明儒学案》的结撰,确实贯彻了黄宗羲于卷首《发凡》所云:“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这样的编纂原则,无疑是很可贵的。

[1]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首《师说·罗整庵钦顺》。

[2]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0《姚江学案》。

[3]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2《浙中王门学案二》。

[4]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6《江右王门学案一》。

[5]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31《泰州学案一》。

[6]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37《甘泉学案一》。

[7]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43《诸儒学案一上》。

[8]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58《东林学案一·顾宪成传》。

[9]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58《东林学案一·高攀龙传》。

[10]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62《蕺山学案·总论》。

[11]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62《蕺山学案·刘宗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