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中原大学荣休教授 林治平
有句话,我一直非常喜欢,英文原文是这样的:“Years may wrinkle your skin,but to give up enthusiasm wrinkles your soul.”翻成中文是:“岁月可能会使你的皮肤起皱,但是放弃热情一定会使你的灵魂起皱。”
多么有意思的一句话!岁月,的确会不知不觉如飞而逝。等到你我蓦然警觉,它却早已在我们的额头眼角,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刻痕。当然你也许天生丽质、善于保养,挥挥手把这些皱纹抛诸脑后;甚至于你可花点钱,依赖现代科技,把额头眼角的皱纹消除得干干净净。现代人不喜欢老,现代人逃避老,现代人信心满满地自以为可以永远不老,永葆青春。活在科技发达、医疗药物保健蓬勃兴盛的21世纪,年纪老而皮不皱,似乎不是一件难事,岁月的刻痕也就不会必然的留在我们的额头、眼角或身体的其他部位了。
然而“岁月”做不到的事,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被一个叫“热情”的做到了。“热情”是什么?为什么“热情”竟然可以刻骨铭心地直攻要害,使人的灵魂无处可逃地爬满皱纹,昭告“老”之翩然降临?原来一个人是否老了,跟他度过的岁月以及原应随着岁月而来的皱纹并非绝对有关,真正让一个人老的,不是他所经历的岁月,也不是岁月刻画下来的皱纹,而是一种心态,把人生中的每一个日子都视之为当然,一切平静无波,没有惊喜、没有赞叹、没有喜悦、没有**;只是一天一天、一时一时、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活下去,拖拖拉拉,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如此而已。
这样地活着,真是生不如死,又有何意义呢?这种人活着只是因为还没死,外表看也许光鲜亮丽、青春年少,灵魂里却充满了玷污皱纹,老病丛生。放眼看去,在今天的社会中,这种灵魂起皱的“老”小子正不知凡几,诚为可悲可叹。
然而,也有一些外表看来已鸡皮鹤发的老者,却从生命的底层深处,绽放出灿烂光芒,这些人不仅自己熠熠发光,也会用他生命中的光芒点燃起环绕在他周遭的每一个生命的火炬,使其熊熊燃烧,照彻黑暗。我很高兴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就有好几位这样火热燃烧自己的人,我越看他们就越不知道什么叫做“老”。一个热情如火的人,是永远也不知道“老”是什么的。
认识章开沅教授总有十年了吧?他一向要言不烦,快言快语,百无禁忌。在史学界他是一位声望卓著的老前辈;在教育界他资望尤高,曾经担任过华中师范大学校长,巡回在世界各大名校讲学研究,真可谓桃李满天下,著作已等身。
然而,章教授令人钦佩的绝不止于这些外面看得见的辉煌成就,而是他的爽朗笑声、他铿锵有力的语言、他横扫千军不畏权势的眼神、他不贪名利怡然自得的心胸,还有那坚持理想、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势,让我在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到老的蛛丝马迹。
章教授与我一样皆属虎,每次看到我,他都会眯着眼笑嘻嘻地叫我一声“虎弟!”我也毫不客气的称他“虎兄!”
虎兄原先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权威。尤其是在辛亥革命史领域中,他深挖细掘,如数家珍,早已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声望与地位。可是谁也没想到在退休之后,他却转而投身研究基督教与近代中国,并以退休之身在华中师大成立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中心,推动基督教在中国之研究工作,培育相关专业之硕士博士人才、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出版论文专书。短短十余年间,章教授以原应退休之身,使基督教研究在中国大陆极其艰困的环境中,快速茁壮成长,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曾戏称这种现象为“从险学到显学”,不过章教授却不同意我的论述。他在最近的一次学术讨论会中大声说:“我的虎弟林教授说基督教研究已从险学到显学,只是我不同意他的看法。中国基督教研究在目前的情势中依然限制重重、困难甚多,离显学还有一大段路要走。”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下来,双目炯炯扫视台下,然后提高了半个音,大声宣告:“我既不贪财,也不贪色,但是我绝对贪自由,对学术研究的自由,是贪得无厌的。”
掌声在会场中热烈响起,我抬起头看见虎兄昂然地坐在那里,蓄势待发得像一只即将一跃而起的猛虎,我的心深深地被他的气势牵引,也想不顾一切地奋起。
虎兄已经七十六岁了,我看他一点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