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问题,是在如何才能使社会信得及。以我所见,这只有彻底的开诚布公,将一切暧暧昧昧遮遮掩掩的行为,根本铲除。
——梁漱溟:《朝话·开诚布公以立信》
梁漱溟主持中学,亦可看做将儒家学说与现代学校制度相结合的尝试。从中可以看出,将这些尝试坚持下来,对从教者个人品质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我们可以反推,当从教者自身的生命没有方向和着落时,教育便仅仅流于形式上的应付,让人觉不出好,但似乎也说不出坏,只是有种莫名的倦怠。
梁漱溟有一种认真负责的精神。尽管曹州、广州时期的两段教学经历不长,他却是将其当做大事来做,他在1940年回忆说:“20年来,吾侪朋友所致力者,乡村工作而外,唯于此二事实不无一段心力萃乎其间。”[6]可见他对这两段办学的尽心尽力。梁漱溟对学校事务的负责又是从他对生命的关注而来的。他是一个认真过生活的人,他这种关注真实生命的风格,与他自己的经历分不开。
梁漱溟在顺天中学堂读书时,与同学结组自学。他们依每个人的短处取一字,互相称呼,砥砺品格,梁漱溟的名字是“傲”,而这个“傲”,就是梁漱溟以道德自任的最初表示。以道德自任,如果没有相应的智慧和力量跟进,后果终将不祥,一则会以责人为能事,由此维持以怨恨为底色的道德感;二则会在将理想浪漫化之后落于傲**,傲**之后落于颓唐。可见,如果只将道德建立在自任的基础上,走不了多远,那个道德自我就会崩盘。傲表示意气高,但社会复杂,个人力不及处也多,所以多有悔意,如此反复,对人生便生了厌倦。梁漱溟少年时有过几次自杀经历,并倾向出世思想。直到确定过孔家的生活时,道德理想主义的向外倾欹,以及由之而来的傲,被与众生同在的慈悲心、平等心和正念无执的清净心所中和;同时,道德因为有现世的滋养和维持而有了力量。有了这个经历,梁漱溟不可能轻忽个人生活中的烦恼,不可能不重视学习过程中亲师问友的必要。梁漱溟在实际教学中长期率领同学做“朝会”的做法当为我们关注。梁漱溟认为,如果朝会做得好,大家一天的生活就会自然、温和、奋勉。想象那一群学子,每天黎明即起,在晨曦中静坐,将心情放平,此时,梁漱溟会讲讲话,他也许还会像孔子那样请大家“各言尔志”吧!梁漱溟的讲话非常见功夫,2009年,一位名叫唐宦存的勉仁学子在接受电视采访时曾说:“梁先生可好啊,他讲话讲出来都是一篇文章!”朝会是一种仪式,能化解学校教育的刻板,使大家在共同的心灵觉照中了解别人,认识自己,从而情意相通。
梁漱溟在办学中看重社会对自己的评价,而这种看重又不是患得患失的那种看重,而是自己立身做主,尽己所能,同时求为社会所知。1924年,梁漱溟接手曹州中学,当年寒假时就确定离开。原因是,开学未半年,冯玉祥揭国民军旗帜,试图推倒直系的曹锟和吴佩孚,而梁漱溟办学的合作者王鸿一也参与此事,授意曹州镇守使吕蕴斋揭出国民军第五军旗帜,响应冯玉祥的第一军。当时的山东督军郑士琦属直系曹吴一方,立即进兵济宁,双方大战在即。梁漱溟说:“我所处地位乃使不得以我之简单明了者与社会相见。”为了表示他不卷入混战,保持教育者对天下为公的敬意,他决定离开曹州,这是高贵者对自己的爱惜:“苟立身不谨,使吾所倡导以号召天下者不为人所信,则中国前途一线生机于是遂斩。故窃不敢不自爱也。”
梁漱溟第一次办学校教育是在曹州,可以说这次办学并不顺利,除了遇到军阀混战之外,他还谈到世人“既不解我为什么来曹,则看我亦不过来曹就食”。梁漱溟是如何度过这次“职业危机”的呢?
他写信向友人讲述离开曹州的原因时,对“来学不往教”的古训颇有感触。“盖此学与传习知识技艺者异,只是一点极简单的意思,并无许多新奇巧妙道理可说。而要在受教者恳到诚切,郑重以听,则寻常一言半语可以受益。否则纵有好道理只成儿戏,且绝其此后领益之路也。”梁漱溟认为自己因为“往教”而自取其辱。我们今天来品味“来学不往教”的古训,发现其中还有一种“不好意思”的心情,而讲授生命的学问,这个“不好意思”正有着对生命的敬。不管怎样,梁漱溟是儒家气派的,他并没有将反省的重点放在世人一面,而是反求诸己,闭门思过,并在生命的深处逼问出自己生命的外倾和自身作为的不切身、不笃实:“且说个牺牲,正是有所图,暗中有鬼而不自知。以是明明晓得自己生活没路子,无把握,而有此一股假正气在,竟不知回头。”最终得出结论:“自己未得调伏自己,而习气作怪,胥不由己。当此之时万万说不上出头作事,必须自家心里清明作得主,方才有话可讲。”[7]这是典型的儒者的反省,将外在的困难暂置一旁,通过调整生命的节奏获得重新应对的方式。直到晚年,梁漱溟的日记中仍有许多这样的反省。本着此种精神,梁漱溟不可能不在教学中注重个人在安顿生命上的功夫。
梁漱溟说自己一生有志业而无职业。教书不是职业吗?是。但当把讲学与更广大范围的社会改进结合在一起,与人的无尽无休的生命追问联系在一起时,在教学的成就感之外感受更多的是自己的成长感,这更像是一种生命的修行,而修行是志业而非职业。
附录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
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冯友兰
梁先生是一个书生报国的典型,除了个人的才智、毅力和气度外,根本没有任何客观的凭藉,但他在任何困难的境遇里,几乎都能创办起他所想创办的事业。在扮演不同的角色上,都同样能表现出刚勇的精神。他为人诚信、严肃、坦率,有决断,对自己所立的原则持之甚坚。
——韦政通:《梁漱溟》
他独能生命化了孔子,使吾人可以与孔子的真实生命及智慧相照面,而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亦重新活转而披露于人间。
——牟宗三:《生命的学问》
[1]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21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 《梁漱溟全集》第4卷,779~782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
[3] 同上书,733页。
[4] 梁漱溟在1983年写给广雅中学的信中说道:“我虽一度受任校长,实则由黄艮庸徐名鸿诸友继我负责者约略三年。”参见《梁漱溟全集》第8卷,92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
[5] 《梁漱溟全集》第5卷,399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
[6] 《梁漱溟全集》第6卷,60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
[7] 《梁漱溟全集》第8卷,98~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