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中学里教国文,我教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人儿……写这样的书使我觉得年轻,使我快活;我愿意永远做“孩子头儿”。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
在《我怎样写〈赵子曰〉》中,老舍曾提到自己“差不多老没和教育事业断缘”,实际上,老舍不仅从事了多年的教育工作,他的许多作品也和他的教育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虽然老舍在从事中小学教育期间发表的作品数量有限,但其后创作的一大批作品都能看到他那一段教育时光的影子。
老舍最初的创作冲动和作品的题材,都来自他所从事的教育工作。他的短篇小说试笔《小铃儿》,写于在天津南开学校任教时期。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有着强烈爱国情绪、天真而莽撞的小学生。这一人物形象,显然是从他的小学教育经历体验中提炼出来的。而一向被他看做是文学创作肇始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则自谦是利用在教育界做事六年的经验凑成的。小说以一个混迹于教育界的流氓恶棍借教育营私,贻误乃至毒害青少年的种种丑行、恶行为线索,抨击了民国初年基础教育由旧向新转换过程中出现的种种怪现象,堪称一部民国初年教育界的《儒林外史》。老舍认为,这部小说的成功,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其中的“人与事多半是真实的”。小说中的人物“多半是我亲眼看见的,其中的事多半是我亲身参加过的;因此,书中的人与事才那么拥挤纷乱;专凭想象是不会来得那么方便的”[4]。而且,据老舍友人回忆,《老张的哲学》中的那位学务大人“南飞生”,就是老舍按照自己任劝学员时一位同事刘北巡的名字,采用“对比”方法“命名”的。[5]1929年,老舍由英国回国途经新加坡,在当地的一所华侨中学任教。根据在新加坡的教学经历创作了长篇童话小说《小坡的生日》。他说,当时“我是在一个中学里教国文。我教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人儿”。“写这样的书使我觉得年轻,使我快活;我愿意永远做‘孩子头儿’。”老舍在成为职业“写家”以后的创作历程中,仍然难以忘情于那支他主动舍弃的粉笔。在他的那部具有抗战史诗意味的多卷本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中,他“聚焦”的那一“世”祁家三兄弟的身上,可以说汇集了老舍前半生的人生体验:老大祁瑞宣是中学国文教员,老二祁瑞丰是日伪时期教育机关的职员,老三祁瑞全是血气方刚的中学生。在三个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似乎也渗入了老舍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类似的人生历程、曾经扮演过的类似的社会角色的评价:肯定、颂扬了清高而无奈、最终成长为抗日民主战士的国文教员;唾弃、鞭笞了腐败的旧教育官场滋生的种种无聊、无耻的人物和习气;对于走出梦想,为了民族大义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青年学生则表现了艳羡、挚爱之情。可见,教育经历不仅给了老舍一个观察社会的角度,而且也成为他多部作品的大背景。老舍通过文学创作,一边追忆自己曾经的故事,一边道出自己对社会与现实的深刻思考。
这种联系更深沉地存在于作品的字里行间,存在于老舍具体的写作生涯之中。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总有一个循循善诱、妙语连珠的语文教师的身影。他表示“愿意永远做‘孩子头儿’”,其中大约也包含着希望一直以一个亲切平易的教师的身份,充当小说叙述人的意思。也是在关于《小坡的生日》的创作谈中,老舍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语文教师的“习气”,他委婉地批评当时他所教过的一些新加坡的中学生喜欢乱用新词:“他们捉住一些新思想就不再松手,甚至于写这样的句子:‘自从母亲流产我以后’——他爱‘流产’,而不惜用之于己身,虽然他已活了十六七岁。”[6]这更像是一段语文教师批改作文的评语。
教学的经历除了带给老舍丰富的创作素材外,还为老舍作品的语言特色打下了基础。老舍在其后作品中为人称道的语言技巧,也不可不归功于他早期的教学经历。他说:“我的责任是用白话写出文艺作品,假若文言与白话掺夹在一起,忽而文,忽而白,便是我没有尽到责任。”他力图使白话文艺作品一样可以朗朗上口,“不单我的剧本和小说可以朗读,连我的报告性质的文字也都可以念出来就能被听懂”。其实这不仅是作家的责任,更是语文教师的责任——在这里,我们似乎可以发现老舍的文学创作与语文教育实践更深层次的内在联系。
从20世纪30年代起,老舍的作品就已经受到语文教育界的重视,其作品曾被选入国文教材。直至今日,无论是中学还是小学,语文课本里都会出现老舍先生的经典作品。如果说多年的教育生涯是老舍创作的一股源泉,那么他笔下的一篇篇优秀作品则更是反哺了我们的语文教育。
附录
有人说,中国的作家的创作生命很短。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作家能够长期坚持他的工作,不因利诱而改行,不因畏难而搁笔,始终为着发扬与追求真理正义而努力,在任何情况下总要尽可能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这样的作家是应该获得全社会的尊重的。老舍先生正是这样的一个作家。他的创作二十周年纪念是值得我们来庆贺的。
——《新华日报》1944年4月17日发表的祝贺老舍创作二十周年短评《作家的创作生命》艰辛地从事文艺创作二十年之久的老舍先生,他的对于民族祖国的挚爱和热望,他的正义感,他的对于生活的严肃,正以有增无减的毅力和活力,为抗战文艺贡献了他的卓越的才华……
——茅盾:《光辉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抗战文艺》第九卷第3、第4期合刊
论仪态风度,老舍偏于儒雅洒脱;谈吐海阔天空,幽默寓于严肃。象相声里“解包袱”,一席话总有一两处,自然地引人会心欢笑。
——吴伯箫:《作者、教授、师友》,《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
[1] 罗常培:《我与老舍——为老舍创作二十周年》,参见《罗常培文集》第5卷,69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
[2] 马建强:《人民艺术家老舍的小学教师生活》,《小学青年教师》,2003年第4期。
[3] 郎云、苏雷:《老舍传——沉重的谢幕》,96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
[4] 参见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宇宙风》,1935年第2期。
[5] 参见陈逸飞:《老舍早年在文坛上的活动》,《芒种》,1981年第9期;转引自江锡铨:《老舍的文学成就与语文教育实践》,《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6]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宇宙风》,193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