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六十八岁的班超或许自觉身体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就给朝廷上书乞骸骨。他也知道自己这么一去,朝廷恐怕一时半会儿招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担心皇帝不批准,便在上书中主动退让,甚至说得还有些让人觉得心酸和可怜:“臣不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班超让他在西域出生的儿子班勇把上书连同安息帝国给朝廷进贡的狮子和鸵鸟带到洛阳,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让这个从小生长在西域的小儿子亲眼看看自己的祖国(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
班勇回到中原之后,肯定得投奔亲戚。这时候他的大伯班固已经死于政治斗争,班勇只能去找姑姑班昭。班超的妹妹班昭在长兄班固死后,承担了《汉书》的后续写作,是历史上少有的以文才著称的女子。她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侄子班勇,姑侄见面,一番唏嘘感叹自不必说。
然后就是等待。
从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一直到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他们经历了漫长而煎熬的等待,只等皇帝下达召回定远侯班超的诏书,可皇帝似乎没有召回班超的意思。
也是,班超这种自带体系、不需要过多支持、即插即用的人才上哪儿找去?皇帝的意思大概是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可班超的家人们等不了了。永元十四年,班昭明知犯忌讳,也不得不冒着风险给皇帝上书,请求让班超退休回家。班昭的上书言辞哀切,提到班超在西域奋斗了整整三十载,现在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头发早已花白,不仅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了。她还说,当初出征的人中,以班超的年纪最大,现在其他三十六人都已陆续去世,只有班超一人还活着,却也是一身的病痛,可能还得了帕金森之类的疾病,平时双手总不受控制地抖动,甚至腿脚都不利索了,也就拄着拐杖能勉强走几步。
小时候看小说,总会好奇书中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为何许多人在功成名就之后就不见了踪影,除了战死的那些,难道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明白,不写未必不是作者的善意。那种英雄迟暮的悲凉,对人物本身也好,对读者也好,感觉实在太糟了。
在班昭这个文学大家的笔下,班超年老力衰的形象更是入木三分,皇帝刘肇看了也不由得抹眼泪,于是很快便下诏召回班超。
永元十四年八月,班超终于回到了离开三十一年的洛阳。
三十一年过去,物是人非,哥哥班固早已死在狱中,妹妹班昭也已两鬓斑白,就连皇帝也已经换成了派他出使西域的明帝刘庄的孙子。一切对于班超来说仿佛都是陌生的。
但班超已经不用去熟悉、适应这一切,他真的如自己和妹妹在上书中所说疾病缠身,实际情况甚至更严重,是心中落叶归根的执念让他强撑着一口气回到了洛阳。至于皇帝封他的射声校尉,给他的赏赐,对于班超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了。
等班超真的踏上洛阳的土地,他的心愿已经实现,这口气一泄,所有的痼疾新病便开始爆发,班超的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
回到洛阳一个月后,班超病重不治,追随他熟悉的那一切而去了。
班超离开西域的时候,新任的西域都护是时任戊己校尉的任尚。班超临走前,任尚照例向班超请教如何才能治理好西域。班超的回答言简意赅:“肯在塞外的吏员和士兵,都是些犯过罪的人,西域诸国人则都是些怀有鸟兽之心、难养易败的蛮夷。任大人您性情过于严厉、急躁,希望您以后做事尽量从简。如果底下人有什么小的过失,不必太在意,大人您只要把握好大的方向就行了。”
正所谓“大道至简”,真正的真理说起来都非常简单,并不需要长篇累牍,侃侃而谈。班超在处理西域诸国关系的时候,非常注意的一点就是恩威并施。当年进攻焉耆国的时候,虽然焉耆和尉犁投降了,班超依然将焉耆王和尉犁王的人头砍下来祭了之前被他们袭杀的都护陈睦,接着纵兵抄掠,斩首五千多人,又在焉耆待了半年,这才完全震慑住焉耆人。
班超知道,只有这样“萝卜加大棒”轮番招呼,才能震慑住难养易败的西域人。但班超的金玉良言显然进不了任尚的耳朵,而且以他的智商也很难理解班超口中的大道理。或许班超看到他的继任者是任尚,就已经预料到西域的将来,但他已经难以再做些什么了。
任尚听完班超的建议不但表示不屑,出门还跟手下表示“我以为班超有什么奇思妙策,现在听来也平平无奇,真是见面不如闻名”,结果任尚满打满算在西域也就待了五六年时间,便把班超经营三十年的威望消耗殆尽。延平元年(公元106年),西域多国反叛,频繁围攻驻守疏勒国的都护任尚,任尚同样频繁地向朝廷求援。一年以后,朝廷被任尚的求援扰得不胜其烦,且国内两年间接连死了两个皇帝,国家内政处于动**边缘,已无暇再顾及其他,于是干脆把任尚召回。又过了大半年,接任都护的段禧虽然在龟兹勉强击退了围攻的西域联军,但这时候西域各国已经没几个肯听命于汉朝,处于众叛之中的西域都护府成了名副其实的一片飞地。朝廷的大臣和掌权的邓太后一商量,干脆取消了西域都护这一职务,撤回所有驻军,计划放弃西域。
班超半生的努力在一群猪队友的操作下很快就化为流水,让旁人看着着实可惜。虽然官员的无能是一方面原因,但这里面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朝廷本身,因为只有政局稳定、国力强盛,国家才会致力于向周边国家展示威力,也才会对其他国家有震慑力。如果一个国家内政不稳、国力衰退,则不免要将本可张开的翅膀收缩起来。
此时的汉朝正处于动**的前期,在经历了明、章、和三帝之后,本来稳定、祥和的朝廷仿佛突然之间变得不安起来,而西域的失守在暗潮涌动的朝局面前则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1].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田一带。
[2].古西域国名。原名姑师,汉宣帝时,分其地为车师前后两部,皆属西域都护。
[3].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库车。
[4].古西域国名。国都在今新疆焉耆。
[5].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温宿、阿克苏一带。
[6].古西域国名。约在今新疆阿合奇县西哈拉奇一带。
[7].古西域国名。约在今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
[8].古西域国名。位于今新疆于田县里雅河东古拘弥城遗址一带。
[9].古西域国名。位于今新疆莎车县一带。
[10].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乌什县一带。
[11].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硕县一带。
[12].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库尔勒境内。
[13].古西域国名。在今伊朗西南部布什尔港附近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