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黑暗前的光明 外戚归来(1 / 1)

让我们稍稍把时间回拨,看看班超在西域奋斗的三十年间,东汉朝廷为何会从逐渐强盛到一步步走向衰退。

自刘秀之后,他的子孙为人都还不错,儿子刘庄是个好皇帝,孙子刘炟是个好皇帝,曾孙刘肇同样是个好皇帝。但他们这些“好皇帝”都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皇帝,大家把其他朝代“好皇帝”的标志特征,或者做的好事随便安插几件在他们身上,基本上不会有违和感。换句话说,他们的“好”没什么鲜明的特点。

如果非要找一个突出的共同点,也有,那就是短命:孝明帝刘庄驾崩的时候四十八岁,孝章帝刘炟三十二岁,孝和帝刘肇二十七岁。这让活到六十二岁的刘秀在子孙面前显得非常长寿。

任何朝代都一样,皇帝一旦短命,历史就不得不把另一个人由幕后推到台前,这个人就是太后。

西汉是外戚和宦官搞坏的,对于这一点,刘秀有充分的认识。因此,他改变了西汉以前的制度,把日常和皇帝最亲近的宦官全换成了没有生育能力的太监,并且规定“外戚不能封侯”。刘秀的运气也不错,他的阴皇后和儿媳马皇后都是贤淑守礼的好皇后,外戚的势力在东汉初年并没有膨胀。

但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东汉初年,朝廷有个叫窦融的大臣。此公虽有大功于朝廷,但可惜教子无方,膝下子孙都以行为怪诞、行事放纵且不守法律而闻名。他的长孙窦勋就是因为犯法最后死在了洛阳的大狱里。建初二年(公元77年),窦融的曾孙女,也就是窦勋的女儿入宫。这个女人大概是有些手段的,加之受家庭因素影响,与其他彬彬守礼的妃子不同,她做事比常人心思活络,并且很会拉拢人。这让她在众多妃子中显得与众不同,很快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刚进掖庭的窦氏会在第二年三月被立为皇后,而这个女人颠覆了东汉初年外戚的良好形象。

窦皇后虽然拿捏住了皇帝,但在太后那里,最被看重的是宋贵人和梁贵人。此二女情同姐妹,并且都生了儿子。建初四年(公元79年)四月,马太后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可能为了给两位贵人一个依靠,便授意皇帝立太子。这两年窦皇后虽然使尽了办法,但无奈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刘炟只好立宋贵人的儿子刘庆做太子。

这对窦皇后来说是个危险的信号,让她十分恐慌和不爽。不过,她窦家什么勾当没做过,哪里是区区两个只依仗马太后的小妮子斗得过的?很快窦皇后便有了应对的计策。她把梁贵人的儿子刘肇过继给自己做养子,同时联合自己的兄弟及自己的母亲沘阳公主轮番以各种虚妄的事情污蔑宋贵人,挑拨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这种无端的构陷在建初四年六月马太后驾崩后变得更加频繁和明目张胆,而失去太后庇护的两位贵人根本无法与皇后对抗,更何况皇帝也站在皇后那一边。终于,建初七年(公元82年),在皇后的怂恿下,皇帝废太子刘庆为清河王,改立窦皇后的养子刘肇做太子,宋贵人被逼自杀,不久之后新太子的生母梁贵人也在忧郁和惊恐中死去。

由此可见,这窦家的子孙可不是善茬儿,窦皇后如此,她的几个兄弟也不遑多让。

窦宪是窦皇后的哥哥,作为窦家这一辈的长子,他的骄横在同辈中也位居第一。自从妹妹当上皇后,窦宪很快就做了侍中、虎贲中郎将,他的嚣张跋扈便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

甚至说,有一段时间窦宪上街,但凡目力所及,不管人或物,只要他看上眼的,必占为己有。

“嗯,不错,这个是窦家的了。”

窦宪不仅对寻常官员、百姓如此,哪怕他看上的是沁水公主的沁园,也照拿不误。这沁水公主刘致当年可是深得孝明帝刘庄喜爱的女儿,刘庄特地命人在沁河北岸建造了一座幽静、别致的沁园给她做嫁妆,而后世唯一有根可寻的词牌名《沁园春》即源自此园。

然而,窦宪并不把刘致放在眼里,更不把死了的刘庄当回事,直接通过朝廷低价强买,以巧取豪夺的方式接收了沁园。自己的嫁妆被抢,刘致甚至连跟皇帝告状都不敢。后来,刘炟自己路过沁园时发现了异样,好一通刨根问底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得知真相后,刘炟大怒,不仅把窦宪臭骂了一顿,勒令他把沁园还给沁水公主,还把窦宪比作马上要被丢掉的“死鸟”和“臭老鼠”。这下窦宪总算知道怕了,回到家里连门都不敢出,明面上也再不敢做那些不法的勾当。后来经过窦皇后的苦苦哀求,窦宪虽没有被进一步处罚,但就此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经此一事,看样子只要刘炟还在,窦宪是很难出头了。可章和二年 (公元88年)正月,三十二岁的刘炟驾崩,十岁的太子刘肇继位,窦皇后变成了窦太后。主政的窦太后上来就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把原来收归国有的盐铁交易下放给私人,用来取得氏族和地主对窦家的支持;另一件便是马上提拔重用自己的兄弟,窦宪任侍中,管理朝廷机密,窦笃任虎贲中郎将,窦景、窦瓌做了中常侍。

没有皇帝压着,夹着尾巴做了一段时间人的窦宪马上嚣张起来,立即派人去刺杀曾经审理自己父亲案件的谒者韩纡。

可这时候韩纡已经死了,怎么办?如伍子胥那般挖坟鞭尸吗?不,折腾死人丝毫不能减轻窦宪的恨意。虽然韩纡死了,可他还有个儿子活着。窦宪认为,既然韩纡弄死了他老子,那他就要弄死韩纡的儿子,父债子偿。于是,窦宪命刺客刺杀了韩纡的儿子,还拿着韩纡儿子的人头到父亲的坟头祭奠。然后,“仇子祭天,法力无边”的窦宪又把屠刀伸向了新得宠于太后的都乡侯刘畅。

于公于私,刘畅和窦宪都没什么矛盾。窦宪要杀刘畅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怕刘畅得宠后会分走自己的权力。这时候别说同样做侍中的刘畅,换作其他人,谁又能想到自己闭门家中坐,照样祸从天上来?况且,刘畅即使有所警觉,也不会想到窦宪竟如此胆大,敢在京城买凶杀人。不查之下,他竟在皇宫边上卫兵的住所中被刺客一击得手。

宿卫皇宫的臣子被杀,这可不是小事。能杀皇帝的侍卫,同样能杀皇帝,这直接让人联想到皇宫里皇帝和太后的生命安全问题,这样的案子不被彻查是不可能的。窦宪对此也有所准备。刺客杀了刘畅后,窦宪就宣称刘畅的死是他的弟弟利侯刘刚所为,还派人缉拿拷问刘刚,企图把罪名坐实,蒙混过关。

刘畅毕竟是宗室,且新得太后宠信,而此事又直接关系皇帝及太后的生命安全,因此窦太后那里可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窦太后明显信不过窦宪的一面之词,于是派人去查,结果一下子就查到了窦宪头上。

真相被揭开之后,群臣一片哗然,就连窦太后也在愤怒之余慌了。刺杀皇族宗室,那是多大的罪责?即便窦太后一手遮天,恐怕也抵挡不住大臣和宗室的压力。窦太后遂赶紧把窦宪关到皇宫的内宫,生怕他再待在外面就会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杀掉。

这个窦宪杀人时天不怕地不怕,轮到自己要被杀时,立马知道活着的可贵了。但一直留在皇宫不是办法,走出皇宫又怕被杀,怎么办?正好这时候南匈奴单于上书,向朝廷请兵北伐。窦宪和窦太后一合计,既然留下来不是办法,那么要走就走远一点儿,干脆借戴罪立功的名义去打匈奴。

在朝廷大臣眼中,国家刚刚死了皇帝,北伐这种事是不可以商量的,更何况是让窦宪带兵,那就更不能商量了。三公、九卿全持反对意见,更有袁安、任隗、鲁恭等人冒死力谏,可架不住时下在朝廷拍板做决定的是窦太后。她不管大臣们同不同意,拿过皇帝的玉玺往早已拟好的圣旨上一摁,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身穿崭新的车骑将军官服,手执车骑将军系着紫色绶带的金印,窦宪堂而皇之地走出皇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刚刚立了什么大功,绝看不出这是身负两条人命的罪犯。

永元元年(公元89年)夏六月,车骑将军窦宪与副将执金吾耿秉,率骑兵一万六千配合南单于的三万骑兵分三路出击,大队伍在涿邪山(今蒙古国境内曼达勒戈壁附近一带)集合。

窦宪到了涿邪山一看,没有北匈奴人,但不要紧,南匈奴的斥候已经找到北匈奴的踪迹,就在稽落山附近。这时候窦宪展现出了和他果断、急躁的性格相符的作战特点。不等主力完全集结,他马上命手下带着南匈奴的一万多精锐骑兵出击,终于在稽落山下抓住了北匈奴的主力。

在经历了西汉时期汉朝的连年打击和内部的南北分裂之后,北匈奴的军事能力日渐衰退,已经失去了跟汉朝进行大规模会战的能力。此时的匈奴和汉朝,就像两个根本不在同一个重量级的拳手,匈奴人无法承受汉朝的任何一记重击。之前汉朝君臣之所以不愿意讨伐匈奴,实在是因为汉军大队伍很难找到匈奴人决战。尽管汉朝这个重量级拳王在场上无敌,奈何对手根本不上场,只在场下游**、耍嘴炮。拳王空有雷霆一击,又能如何?

不过,这次有南匈奴参加就不一样了。南匈奴也是匈奴,北匈奴有什么想法,能跑哪里去,南匈奴人都能想到——即便想不到,靠猜也能猜出来。

于是,场下的南匈奴把北匈奴逼到死角,然后招呼台上的拳王下场,揪住北匈奴往死里揍。

当双方的军队相遇,结果已经基本成了定局。北匈奴人很快就在联军的攻击下溃败,北匈奴单于见机带着随从一溜烟便跑没影了,其余跑得慢的不免被联军一路追击。一直追到私渠比鞮海(在今蒙古国境内)边上,汉军才收兵。

是役联军共歼灭北匈奴骑兵一万三千人,俘获牛、马、羊、骆驼等各类牲口百余万头。而且,由于单于主力的失败,致使北匈奴八十一个部落共计二十多万人投降汉朝。这可是北匈奴百年来遭受的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打击,得意扬扬的窦宪带着副将耿秉登上燕然山,极目远眺,似乎有一种比肩当年霍去病封狼居胥山的感觉。窦宪不禁张口欲作赋一首,可惜自己胸无点墨,空张了半天嘴,灌了满嘴西北风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只好让随军出征的班固上前,即兴作《封燕然山铭》一文做纪念。

永元元年(公元89年)七月,窦宪派军司马吴汜、梁讽带着少量兵马和大批的金银找寻北匈奴单于,打算劝其投降,窦宪则率大队伍班师回朝。

窦宪班师的时候,汉军大胜的消息早已传回朝中,皇帝——其实是窦太后——大喜过望,早早便派人拿着大将军的印信在五原郡截住归来的汉军,当场拜窦宪为大将军,如当年卫青故事,并封他为武阳侯,食邑两万户。

如果大家从这儿往前翻几页,就当记得刘秀定下的“外戚不得封侯”的规矩。窦太后这个孙媳妇根本不把爷爷刘秀放在眼里,明目张胆地封自己的哥哥为侯,而且毫不掩饰,一上来就是个两万户侯。

经历可以一定程度上改变一个人,即使骄横、自大如窦宪也不例外。尽管窦宪因为有功在身越发狂妄,可他现在已将精力都放在北匈奴身上,毕竟欺负几个人哪有欺负一个国家来得爽快?只要能让他继续打匈奴人,其他的事情窦宪眼下都不怎么在意。

于是,可能是为了安抚、稳定朝中大臣,避免引起太多人反对,窦宪接受了大将军的职务,却推辞了武阳侯的爵位。

既然窦宪不愿意要爵位,窦太后就给他更高的政治地位。在朝中,大将军一职本在三公之下,可如今窦宪得势,那些本来看他不爽的,或者准备问他罪责的大臣,都不得不低下头。因为窦太后借朝廷之名,破格把大将军的地位提高到三公之上,在整个朝堂中仅次于名义上地位最高的太傅。

但如果简单地认为窦太后这样就满足了,那未免小瞧她。第二年,皇帝的诏书又下来了,上半部分内容还是一样:因为去年窦宪立下军功,要给他封冠军侯,食邑依然是两万户。所不同的是,诏书还有下半部分,这次窦太后不仅要给窦宪封侯,还要给他的弟弟窦笃、窦景、窦瓌封侯,食邑一律为六千户。

当然,说是皇帝的诏令,可谁不知道那就是太后的懿旨。

“什么?世祖有遗训,‘外戚不得封侯’?可早在西汉时便有‘舅氏旧典,并蒙爵土’的惯例,哀家不过是遵循古制罢了。”

这叫什么理由!要说古制,再往上高皇帝当年还有“非功不侯”的规定,你怎么不遵守?!就算窦宪有功,可窦笃、窦景、窦瓌有什么功劳,凭什么封侯?难道就凭他们骄横放纵、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欺男霸女、强取豪夺、草菅人命?

但那时没人敢反对,更没人敢拿上面这段话反问窦太后。

于是,除了窦宪,窦家的几个兄弟很顺利地当了侯爷。窦太后算是开心了一回,丝毫不介意刘秀是否会掀开棺材板来教训她。

一门三侯爷,加上大将军窦宪这个实际的朝中第一重臣,窦家的风光已经可与当年西汉的霍家或者王家相比了。大概全国上下除了皇帝,任何人见了窦家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这下窦太后爽快了,可她想不到的是,自己以破坏刘秀定下的规矩的方式所换来的爽快只是暂时的。

虽说在不守规矩的人眼中,规矩本就是用来破坏的,而且破坏规矩也确实能让人占一时的先机,但这其实是种短视且有害的行为。破坏规矩的人虽能得一时的好处,然而挣脱规矩、束缚之后,同样会失去规矩的保护,将来必定会遭到其他人的打击和伤害。而且,这些打击和伤害往往比可以预见的要大,因为能伤害他们的人同样也是不守规矩的。

至于窦宪,他现在可没兴趣争这些虚名。再次拒绝冠军侯的爵位后,窦宪干脆远离朝廷,亲自带兵驻守武威郡,准备找机会再干匈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