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胜利(1 / 1)

像隗嚣、公孙述这样,想以区域之地抵抗大一统的时局,本就是非常艰难的事。不论是隗嚣还是公孙述,他们手下都有明知此事不可为的明白人曾对其进行劝阻,可两人在这件事情上都表现出了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固执。大概是因为人一旦体验过称王称霸这件事,实在容易上瘾,难以拒绝。

建武六年(公元30年),一个叫荆邯的骑都尉曾跟公孙述分析过当时的局势。他说:“现在时运不佳,刘秀已然占有天下的五分之四。一旦隗嚣被击溃,刘秀就占据了天下的九分之八,到时候陛下(指公孙述)免不了会走王莽自溃的老路。如果陛下要保住自己的地位,现在就该行动了。一方面占据江陵,进而平定长沙以南的地区;另一方面出兵三辅,看准时机把隗嚣的地盘纳入自己手里。这样天下就会震动,陛下才有可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如果像隗嚣那样只想做周文王,偏安一隅,那是没有前途的。”

应该说荆邯的策略在当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失为一个可行之策,只可惜公孙述此人任人唯亲,行事缺乏足够的魄力。他在南边出兵江陵受挫后并未坚持继续用兵,在北边既吃不下隗嚣,又不肯尽力援助隗嚣,几乎相当于坐看隗嚣被汉军消灭。等时间到了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公孙述再也不需要在冒险争夺天下还是固守蜀地以求暂时安宁两者之间犹豫,刘秀已经帮有选择困难症的他做了选择。从此刻开始,公孙述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因为刘秀开始反过来从南北两面同时夹击蜀地。如今,公孙述只能直面汉军的进攻、再进攻,直至被消灭,或者把刘秀消灭(这怎么看都不可能)。

但是,这一年对刘秀来说同样是艰难的一年。

刘秀进攻蜀地的策略和公孙述要出来争夺天下的计划是类似的,同样是从陇地和荆州南北两路出击,在北边打头阵的依然是来歙。

来歙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尤其考虑到他还有一重皇亲国戚的身份,就更难能可贵了。这样一个有能力又不需要提防的大臣,很难不让皇帝信任和喜欢。而来歙也没有辜负刘秀的信任,在消灭隗嚣之后,他又摆平了羌人。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六月,来歙与盖延、马成率军从陇右进攻蜀地,大破公孙述的守将王元和环安,并占领了下辨县(今甘肃成县西北)。

下辨是连接陇右和汉中的要地,公孙述丢了下辨,汉军便可直入汉中。而如果汉中失守,蜀地的北面就门户大开,那样的话汉军想什么时候打到成都则完全看来歙的心情。因此,蜀中君臣对来歙在下辨的胜利大为震惊。不过,鉴于三年前来歙在略阳的壮举,公孙述对派大军夺回下辨并不抱希望,但如果他想在蜀地多撑一会儿,不夺回下辨又是不行的。

那怎么办?

公孙述到底鬼点子多,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成本极低的办法:派刺客刺杀来歙。

严格地说,这种在战争中刺杀对方主帅以达到暂时的战略目的的办法并非不可行,但一般少有人用它,因为军队的主帅深处军营重重保护之下,不是想刺杀就能刺杀的,况且行刺就意味着己方内心已经确认自己远不如对手。除非能刺杀对方的君主,若只杀一大将,对方可再派一大将来,到时候该打不过还是打不过,而刺杀一事则难以复为之。

但公孙述到底气数未尽,其所派刺客不知出身何门何派,武功诡异卓绝,当真怀揣一把短剑夜入汉军大营,寻机一剑刺中来歙要害,然后短剑也不要了,撒手后撤,全身而退。而那来歙端的是条汉子,利刃在要害处扎了个对穿,剑刃从背后透出,他居然能强撑着一口气先招来副将盖延托付军中事务,又给刘秀手书绝笔信一封交代家事,最后才抽刃而亡。

可怜来歙,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竟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来歙遇刺后,汉军在北边的攻势被迫停滞,刘秀不得不再次启程亲征。可刘秀没想到不仅北边进军不顺利,南边的汉军同样遇到了困难。

汉军要沿长江而上进攻蜀地,就需要先破荆门再取江关,然后才能入蜀。而荆门和江关这两地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进攻方的主帅不仅要陆战在行,还得熟悉水战。即便这样,想连取两关也是非常困难的,整个行动计划的难度系数高达五颗星。

那派谁做统帅呢?刘秀早有了选择,这个人就是岑彭。岑彭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率部在荆州一带与蜀军交战,总的来说胜多负少,按能力也确实是合适的人才。偏不巧的是,建武九年(公元33年)汉军在荆州一带打了大败仗,蜀军击败了威虏将军冯骏,攻占了巫县、夷陵及夷道一带地区,又占据了荆门山上的要塞,并且在长江江面上搭起浮桥、战楼,将许多粗大的木桩一头钉入河床(其作用类似于二战时期用以阻碍坦克行进的水泥墩子),还在一旁的山上驻扎重兵,水路一体阻断汉军入蜀的道路。自此之后,岑彭拼尽全力也只能和蜀军维持均势,多次进攻都难有寸进。

不过,现在刘秀已经解决了隗嚣,可以放开手脚和公孙述一较高下了,于是他便出手打破了南方的平衡。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三月,刘秀命吴汉率六万水军、五千骑兵在荆门与先前驻屯津乡的岑彭会合。刘秀了解吴汉善用骑兵,不习水战,因此下令队伍以征南大将军岑彭为主帅,全权负责战役的指挥。

这时候驻守荆门的是公孙述的大司徒任满和南郡太守程泛。得到刘秀充分信任的岑彭决心一战打破两年来双方在长江上无休止的拉锯、扯皮。

针对布满木桩、大船无法行进的江面,岑彭早已准备好两种特殊的船用来进攻。一种是武装小船,它有个名字,唤作“冒突露桡”,特点是船身小巧,顶覆木板,内有隔仓,每船可藏数人,只有船桨暴露在外,专门用来冲破江面阻碍;另一种是“直进楼船”,此船身大力沉,直进直退,船底加厚,附有铁板,可撞毁木桩而自身不损,船上还有可伸缩的塔楼,士兵可在船不靠边的情况下通过塔楼接近敌人。有了器械,还得有人,岑彭下令悬赏重金在军中招募攻击蜀军江面浮桥的敢死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军中一员偏将鲁奇自告奋勇,要求带领敢死队冲在队伍的最前面。

闰三月,万事俱备的岑彭等来了一场大风,而且“天风狂急”,汉军趁机在长江上以数以千计的冒突露桡开路,向荆门发动进攻。

在猛烈狂风的加持之下,灵活的冒突露桡迅速向蜀军搭建在江面上的浮桥靠近,鲁奇更是一船当先,指挥手下朝着最近的浮桥冲去。就在离浮桥越来越近的时候,船身却被江面木桩上钉的铁倒钩钩住。逆流加倒钩,抵消了狂风的加持,小船在离浮桥咫尺之遥的地方受阻,无法再前进一步。

上不了浮桥,鲁奇只能在船上和对面的蜀军拼命死战。说是死战,大概也就是拼命抵挡蜀军射来的乱箭,以免战死。在此危急时刻,鲁奇突发奇想,让手下的敢死队点燃许多火把,然后他以强大的臂力加惊人的准头,带头将火把掷向江面的浮桥和战楼。

蜀军的浮桥、战楼都是木质的,为了防水可能还浸了油,这下遇上明火,再加上狂风,火势一下子便蔓延开来。本来蜀军在战楼里射箭射得还挺欢,突然之间局势大变,留在江面会被大火吞噬,跃入水中则不免喂了活鱼。面对无情的水火,蜀军将士顿时乱作一团,纷纷逃离战场,寻求一丝生机。

岑彭远远看见鲁奇真是奇人,竟立此大功,欢喜不已,马上挥军向前。汉军顺利攻入荆门要塞,一战便斩杀任满,活捉程泛。

夺取荆门后,岑彭率辅威将军臧宫、骁骑将军刘歆**,攻打要塞江关。作为应对,公孙述派出大将延岑、王元、公孙恢,并调动蜀地所有机动兵力十几万人,在广汉和资中一带建立防线,抵御汉军的进攻。到了八月,岑彭先占领黄石,然后率军日夜兼程,急行军两千里,避开蜀军从广汉到资中的防线,突然从敌人背后绕出,占领武阳,又以武阳为据点,派精锐骑兵袭取广都县。

广都是蜀郡的一个县,离成都不过数十里之遥,这下公孙述再次大为惊诧。长时间的提心吊胆让这个蜀中皇帝身心俱疲,五六十岁的他已老态尽显,不仅身体没有年轻时壮实,行走也需借助拐杖方能保持重心平稳。但这个老头儿听闻汉军已然袭取广都时,所受的惊吓让身体反应超出了年龄和身体机能的限制,他单臂一撑豁然从席子上站起,用一旁的拐杖猛戳地面,把青石板地面敲得“通通”响,然后痛心疾首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迅速!”

岑彭的胜利不仅惊吓了公孙述,也让还在广汉、资中一带的蜀军乱了阵脚。这时辅威将军臧宫趁机发动攻击,在沅水(今沅江,洞庭湖支流)边上一战击溃延岑的大军。蜀军一万多人被斩首和溺毙,余下的十几万人投降汉军,蜀军大将延岑只身逃回成都。

听闻南边得了大胜,就要兵进成都,御驾亲征、抵达长安的刘秀认为大局已定,就又返回洛阳,而几乎损失掉所有机动队伍的公孙述这回再怎么用拐杖戳地面也没用了。为求活命,黔驴技穷的他只好故技重施。

可惜汉军不是圣斗士,竟然在同一招之下吃了两次亏。

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十月,岑彭率军向成都挺近。某日下午,队伍在一处地方安营扎寨,岑彭招来一个手下:“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将军,此地名曰‘彭亡’。”手下答道。

“彭亡!”岑彭一听这个名字,心头便涌上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寻思着是不是让队伍换个地方,但他见日已西斜,如此刻开拔,队伍无法在日落前安营。再说了,自己在千军万马中已不知出入过几回,现在若让一地名吓住,回去还不得被其他人笑话死?况且他只打算逗留一晚,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明天再说吧。”岑彭最后做了决定。

然而,就在当晚,一个蜀国刺客伪装成从成都逃亡出来的奴仆悄悄地潜入大帐,以一柄短刃将岑彭刺杀。

公孙述连续刺杀汉军两员大将,虽然一时止住了汉军的攻势,对整个公孙宗族乃至成都百姓来说却并不一定就是幸事。因为除去来歙、岑彭,加上之前病死的冯异、祭遵,刘秀手底下没有重要任务又方便调动的一流武将已然所剩无几,他不得不派出大司马吴汉。

吴汉这个人论打仗是没话说的,论忠诚也是一等一的可靠,但他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有时候比较急躁,爱自作主张。笼统地说,就是他的性格有点儿问题。这也是刘秀最初南北夹击公孙述时没让吴汉做主将的原因之一。但现在没办法了,两路主将均被刺杀,刘秀只能调之前被岑彭留在夷陵负责建造冒突露桡的吴汉前去接替岑彭的位置。

岑彭被刺一个多月后,吴汉率三万士兵沿长江而上,到前线接管岑彭的队伍。有了主帅,又有了增援,汉军士气复振。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正月,吴汉大破蜀军于鱼涪津,又全歼公孙述女婿史兴的五千骑兵,进而再次占领广都,逼近成都,并派骑兵烧掉了成都城外四里的市桥示威。

刘秀非常了解吴汉的为人,知道汉军已经夺取广都之后,立即给吴汉去了一封信,再三告诫他不能急躁,并且给吴汉制订了作战计划:“公孙述虽然一时失败,但他在成都还有十几万士兵,不能够轻视。大司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坚守广都,等待蜀军前来进攻。如果他们不来,大司马可以前移军营,逼迫他们出城作战,用这样的方法来消耗他们的战斗力。等蜀军疲惫了,才能发起进攻。”

不得不说,刘秀的战略眼光堪称“决胜千里之外”。但正如刘秀担心的,大胜之际的吴汉哪里会把别人的话听在耳朵里,哪怕你是皇帝!

八月,已经在成都外围等待了半年的吴汉再也没有继续等下去的耐心了。他亲自率两万人进逼成都,把营寨扎在了离成都仅十几里的江北边,又命副将刘尚带领万余人在二十里开外的江南边驻屯,准备伺机夹攻成都。

刘秀从日常往来的军报中得知吴汉的举动,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写下寥寥几行字,让人快马给吴汉送去,勒令他赶紧回广都:“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大司马还是乱来,你现在轻兵冒进,又和刘尚两地分隔,一旦突然发生战事,你们哪里来得及彼此照应?!如果蜀军出兵佯攻,牵制大司马,同时以重兵围攻刘尚,刘尚必然没法儿抵挡。一旦南营被破,大司马也必败无疑!所幸的是,现在公孙述还没反应过来,大司马收到信后赶紧给我回广都去。”

刘秀再次表现出超越一流将领的战略意识。然而,古代的通信速度缓慢而迟滞,即便是加急军情,要从洛阳传到广都,十天半个月恐怕也难以到达。这一来一回,公孙述的反射弧再长也该反应过来了。

果然,到了九月,吴汉还没等来刘秀的回信,先等来了蜀军的进攻。公孙述集合城里的十几万士兵发动了一次大规模攻势,以万余人牵制刘尚,同时命大司徒谢丰、执金吾袁吉领大军围攻吴汉。

亏得公孙述并未完全和刘秀想到一块儿去,没有先消灭刘尚,而是把主攻方向选在了吴汉这里。这时吴汉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一员优秀将领的军事素养。与十几万蜀军激战一日,汉军虽寡不敌众,但败而不乱。到了夜里,吴汉召集部下将领,宣布了他的下一步作战计划:让士兵们多立旗帜,多生炉灶,造成营中人多势众的样子,并且闭门不战,休息三日,然后留下少量士兵大张旗鼓地守营,大队人马则趁夜渡江与刘尚会合,准备集中兵力攻蜀军不备。

以寡敌众,以弱击强,竟还敢主动进攻,吴汉真不愧沙场一员虎将!在第三日的晚上,吴汉率大部汉军从营中潜出,瞒过蜀军的侦察偷偷来到刘尚的营中。这时候,谢丰久攻北营不下,就想转换思路,从看起来相对薄弱的南营下手,于是第二天清晨谢丰留一部分兵力监视北营,自己率军进攻南营。

谢丰带着几万人来到南营前叫阵,本做好了对方不敢应战,然后自己伺机强攻的打算,没想到阵型还没摆好,汉军南营的营门便大敞四开,先是数千骑兵争先而出,后是大量步兵高喊着从里面一拥而出,而为首的一骑正是吴汉。

这该算谢丰倒霉,汉军两营联合,已经有了三万人,而蜀军因为留了部分兵力在北营附近,加之谢丰等人不如重视吴汉的北营一般在意南营的汉军,结果被吴汉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仅士兵死伤过万,连主将谢丰和袁吉也被吴汉手下的突骑斩于马下。

经此一场大败,蜀军赶紧龟缩回成都,吴汉也清醒过来,再不敢冒进,只留下刘尚继续驻屯南营,自己则迅速返回广都。

回到广都没几天,吴汉便接到了刘秀给他的加急军令。虽然已经是马后炮,但吴汉想到前几天的事情,仍然一阵阵后怕,赶紧给刘秀回了一封信。他先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又详细地讲了现在的情况。

在一众将军里,刘秀对吴汉大概是最喜欢又放心的。首先,吴汉非常能打,其次他性格又很冲动,这种手下的忠诚通常是没有问题的。即便忠诚出了问题,能造成的危害也很小,因此刘秀对吴汉一直比对别人要宽容。这次既然他认识到了错误,刘秀便没有责罚他,反过来又去了一封信鼓励吴汉:“大司马做得不错,现在你回守广都,只留刘尚在前方驻屯,这手极妙!这样一来公孙述必然不敢越过刘尚直接来攻打广都。如果他攻打刘尚,广都到成都不过五十里地,士兵们一两个时辰就可以赶到那里,正是干掉他的好机会!”

见皇帝居然不追究,还鼓励自己,这次吴汉学乖了,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老老实实地在广都和成都之间和蜀军慢慢地来回磨蹭,结果八战八胜,将阵线重新推进到成都外城。这时候,辅威将军臧宫的队伍也攻克了绵竹、涪城、繁城等重地,并且斩杀了公孙述的弟弟公孙恢,在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十月与吴汉合围成都。

对公孙述而言,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当年他自己做的那个梦(如果真的有的话)说他可以做十二年皇帝,而至今已经足足十一年多。虽然只要撑过这一年就算打破了宿命,自己说不定还有另一番机缘,但这最后两个月公孙述看来是怎么都撑不过去了。他求助于延岑时语气中充满绝望:“事情到了这地步,还能怎么办?”

延岑倒是比公孙述有骨气:“大丈夫宁可死中求生,哪有坐以待毙的!现在事情危急,就不要吝惜钱财了,应当散尽千金招募死士,拼死一搏。”

公孙述也没其他办法了,况且只要他还能做皇帝,钱算什么?如果空守着钱财,到头来自己没了,那不成了王莽第二?

于是,公孙述拿出府库中的黄金和丝帛,在城中募得五千敢死队队员交予延岑。延岑便在市桥前设立军营,多树旗帜做疑兵,又把战鼓擂得震天响,引诱汉军前来,然后他率敢死队绕后埋伏,准备等汉军中计过桥后暴起截杀。

吴汉连胜之后又有点儿飘了,就没太把手下败将延岑放在眼里,见到蜀军居然敢出城,便带着队伍一股脑儿冲过市桥,要和蜀军决战。

延岑见吴汉果然中计,心里暗自欢喜。等汉军大部过桥之后,蜀军突然从背后杀出。汉军措不及防,瞬间乱作一团。但一座桥能有多宽?过了桥的士兵想往后退,没过桥的想往前挤,结果几万人被夹在桥两边进退不得,不少人被挤落水中,连一向以勇猛著称的吴汉自己也乱了手脚。慌忙之中,他为躲避乱箭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一头栽倒在河里。好在猛将兄的运气不错,落水的瞬间一手死拽住马尾,那受了惊的战马一路狂奔,连拖带拽,竟把吴汉带离险境。

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吴汉回到军营,发现战斗的失败使得全军士气低落。更要命的是,经手下盘点,吴汉得知营中只剩七天的粮草。依刚才的情况,七天显然无法击败公孙述,夺取成都。吴汉这时不免有些泄气,干脆让手下整修战船,准备悄悄撤退。

就在吴汉打算撤退的时候,汉朝的蜀郡代理太守张堪急匆匆地从后方前来。见面后他也不客气,直接阻止吴汉撤军的行动:“大司马,公孙述现在只剩成都一座孤城,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军虽然一时受挫,但军队损失不大,而且辅威将军的军队更未曾受损,此乃天亡公孙述之时,大司马应该挺住,怎么能因为一场战斗的胜负就前功尽弃呢!况且大司马一退,辅威将军独木难支,也不得不后退。如果军队后撤让公孙述重新占领重要关卡,缓过一口气来,之后再想消灭他,不知又得多费多少功夫。”

吴汉回答:“道理我也知道,可现在军中缺粮,请问你有何计策?”

张堪早有准备。他告诉吴汉,他赶来之前已经开始尽力在蜀中各地筹集粮草,完全不必为此太过担心。说到消灭公孙述的计策,那更是好办,汉军只要主动示弱,引诱蜀军出城再战即可。因为汉军刚刚败了一场,现在示弱,公孙述必然不会起疑。等他倾巢而出的时候,跟之前市桥一战相比,汉军反过来成了猎人,而蜀军则成了猎物。

吴汉对此深以为然,况且他在战场上本就不是一个肯吃亏不还手的主,只要有办法,怎么也得把拽着马尾一路被拖回来的那口恶气出了。于是吴汉下令全军做出一副让外人看起来军无战心、准备撤退的样子,不仅不再每日派兵到成都城下叫阵,还故意减少炉灶的数量,就连明面上站岗放哨的士兵也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汉军军营的一切都仿佛在跟公孙述传达这样的消息:你再不出来,我们可就都走了!

果然,公孙述没能抵挡住**。为了寻求心理支持,他先找人占了一卦,卦象显示“虏死城下”。公孙述找的人负责算卦,却不负责解卦,公孙述只得自己动手。经他自己理解,认为卦象中的“虏”指的是吴汉,于是他大为满意,更坚定了消灭汉军的决心。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十一月十八日,公孙述命延岑率军抵御成都咸阳门外的臧宫,他自己则亲率数万人出城鏖战,打算多送吴汉一程。

见公孙述果然上当,吴汉暗自窃喜。他先是闭营不出,等到中午时分,才命令早已埋伏好的高午、唐邯两位将军率数万精兵从两侧杀出。看着汉军士兵雄浑的气势,听着他们震天的喊杀声,哪里有半分准备撤退的意思?公孙述知道自己上当了,赶紧让人召延岑来救驾。可手下告诉他,延岑和臧宫从早上打到中午,虽然连胜三场,但汉军人多势众,双方只能维持均势,而且士兵们打了整整一上午还没吃饭,实在没力气来增援了。

一听说延岑没法儿增援,公孙述慌了,赶紧叫士兵们撤退。可双方的队伍已然白刃相交,混战在一起,哪里是想撤就能撤的?自觉性命受到威胁,公孙述不管这许多,带着自己的亲兵,掉转马头就要跑。

公孙述这一跑,手下士兵就全乱了。大家闹哄哄地挤作一团,相互推搡,想走反而走不了。这边汉军见蜀军自乱,更是不客气,吴汉下令全军突击。护军高午更是勇猛异常,提一柄长戟突入蜀军阵中,拍马向前,在成都城下追上了逃跑的公孙述。当两人距离很近之时,高午夹着马肚子大吼一声,战马平地跃起。一个冲刺,高午就势挺戟,朝公孙述背后用力一戳。这时,公孙述的亲兵已经被乱哄哄的人群挤到一旁,根本来不及援护,而公孙述自己老迈的身躯反应迟钝,显然不足以抵挡高午这雷霆万钧的一刺。结果,公孙述被长戟戳了个对穿,整个人应声栽倒在马下。

等听到公孙述一声惨叫,在旁的亲兵们才反应过来,赶忙救人的救人,护驾的护驾。几个人上前把高午挡住,又有几人合力将公孙述扛起,堪堪跑回成都。

士兵们把公孙述救回了成都,关门挡住了汉军。虽然高午那一击没有直接击中公孙述的心脏,但造成了严重的血气胸,公孙述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自己进气少出气多。如此重的贯通伤,哪里是他这样的老人能抗住的?在硬撑着把成都的事情交付给延岑后,公孙述当天半夜就死了,这时离他给自己定的十二年时间的目标还有三十八天。

公孙述一死,余下的人也都没了战心。还打什么打呢,谁都看得出来,再打也还是个死,不如趁早寻条活路。延岑做事十分利索,尽管自己现在是代理皇帝,他却毫不留恋,第二天天一亮便让人开门投降。

按说成都投降、蜀军缴械,事情到了这里应该算结束了,可吴汉这时候脑子又犯冲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打算为自己掉入河里一事出口气。在进城后的第三天,他突然下令把公孙述的尸体挖出来枭首,传送洛阳,并将成都城里公孙述家族中的老幼尽皆屠杀,一个不留。他还将带头投降的延岑灭族,然后又纵兵在成都城里放火抢劫,把饱受战争摧残的成都变成了一座地狱。

刘秀对此大为光火,但他依然没有过于责备吴汉,反倒对同是自家宗族的刘尚发了好大一通火,哪怕刘尚对吴汉的行为基本上起不到什么影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刘尚也不敢吱声,有功无过的他只得沉默不语,做了刘秀的出气筒。

不管怎么样,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十一月,刘秀终于赢得大一统的最后一战,尽管这场胜利并不完美。

[1].番须、回中皆为古道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