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隗嚣占了陇山底下的一些地盘,又得了公孙述的支援,可他感受到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入睡。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刘秀已经公开表明自己的厌战情绪。刘秀表示厌战,不可能是要罢兵休马,放任天下分裂,只可能意味着他将尽早解决这一切。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隗嚣决定主动出击,试图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建武七年(公元31年)秋天,隗嚣兵分两路,自己率军三万进攻安定,另派一军进攻祭遵把守的汧县。
隗嚣虽然来势汹汹,可他的对手更厉害。防守安定、对阵隗嚣的冯异自不必说,就是守备汧县的祭遵,那也是当年在战场上被对手的弩箭从嘴巴射进去,又从一侧腮帮子出来,顶着贯通伤,满嘴鲜血依然大呼“向前!”,死战不退的猛将。要和这种对手交战,不仅要有勇有谋,还要有必胜的信念和不成功就成仁的决心。如此多的限定条件,对隗嚣及其手下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因此,隗嚣的进攻注定虎头蛇尾,来时汹汹,去时匆匆。当然,如果隗嚣能提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进攻机会的话,没准儿他还会多挣扎两下,但这已经无碍于最后的结果。
撤退后,隗嚣意识到刘秀的进攻不会太远,就开始严密布置陇山一带的防守,企图御汉军于陇山之下。
然而,刘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展示了他超人的战略意识和对将领们的信任。
刘秀的计划分两步。建武八年(公元32年)正月初春,刘秀召来祭遵和来歙两员猛将,面授机宜。一阵嘀咕后,两人便带着几千人马出发了。刘秀这次给两人选定的目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远在陇山背后的战略要地略阳城。
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作为刘秀的表哥,来歙这次面临重重困难。因为是奇袭敌后,所以他们带的人马本就不多,而祭遵半道上还病倒了(这一病,直到第二年死之前都没缓过来)。来歙只好让部分士兵把祭遵送回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两千多精兵继续上路。
但对来歙和他手下的两千多人来说,困难才刚刚开始。略阳,城如其名,“略”乃“战略要地”之“略”,“阳”指象山之南。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是象山旁的一个战略要地。
事实也是如此,略阳当时是隗嚣整个西州防御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如果能占领略阳,则隗嚣安排在陇山一带的防御队伍就成了刘秀的瓮中之鳖,而失去略阳到陇山一带的天然屏障,也意味着隗嚣将再无险可守。
计划好是好,实际操作起来却有一大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怎么才能到达略阳。要知道,略阳离陇山前线一带足有数百里距离,难道让将士们插上翅膀飞进去?
飞进去当然不可能,但要让对手难以察觉则是可以做到的。来歙思索良久,想到一个看起来最笨却最实际的办法。他带着士兵们绕开对手的眼线,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十分荒僻的地方,从这里一眼望去,四周只有绵延的群山和看不清情况的灌木丛林。
“将军,前面没有路了。”手下人提醒他。
“继续前进。”来歙好像没听见一样,手往前一指。
“将军,前面没路啊,容卑职带一队人马再去附近探一条可行之路。”手下一个副将说道。
“不用,我们就从这没有路的地方穿过去。”来歙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劈开面前的灌木丛,坚定地说,“弟兄们,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
既然要奇袭略阳,就不能让敌人提前发现自己的意图。如果顺着现有的通往略阳的道路走,那显然不实际。因为不管他们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指望通往略阳的道路上没有敌人的防守,或者心存一路上敌人不会发现自己的侥幸。于是,来歙用了最安全也是敌人最想象不到的方法: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一步一步地挖进去。
这样行军,哪怕是在今天都十分不易,放在没有导航的两千年前更是危险且艰辛。比如说队伍迷路,比如说士兵遭遇饥饿、疾病问题或遇险意外受伤,还比如说消息走漏,被对手在某地埋伏等,都可能造成队伍减员,甚至走着走着这一队人就这么消失了也不是没可能。但在非常情况下必然需要非常的手段。来歙带着这两千多人,冒着极大的风险克服重重困难,又借着一些运气,成功穿过了陇山防线。数日后,汉军出了山区,从番须、回中[1]一带径直插向略阳城下。
然后就是攻城。
对来歙及其手下而言,相对于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情,攻打略阳可以说十分轻松。他的行动完全出乎隗嚣一方所有人的预料,谁也没想到汉军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略阳这个地方。略阳的守将金梁猝不及防,交战第一天就被当场斩杀,随后汉军顺利攻占略阳。
来歙在略阳的胜利不仅震惊了当时的人,也影响了后世。两百多年之后,魏国大将邓艾受来歙启发,运用类似的战术,以两千士兵偷渡阴平,攻陷成都,灭了蜀汉。
但对来歙来说,还远没到庆祝胜利的时候。奇袭略阳只是刘秀计划的一部分,接下来他的任务更加艰难:坚守略阳,牵制隗嚣的主力。
时间嘛,不知道,但肯定是越久越好。
当时选择略阳作为目标的时候,刘秀已经有了让他们长期坚守的打算。因为略阳当时是西川要地,又远离前线,城里囤积了足够多的军粮,只要能拿下略阳,守城队伍的粮草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不用操心。但有粮只是防御战能成功的一个因素,要知道来歙手下即便都是精兵,满打满算也就两千多人!即便不缺粮,以没有后援、没有退路的两千多孤军守一座四面受敌的孤城,世人真不知如何能办到!
估计来歙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没有办法,都来到这儿了,人也杀了,城也占了,不继续还能怎么样?此外,来歙也没多少时间做准备。隗嚣听闻略阳陷落,大为震惊,立即做出反应:命大将王元在陇坻抵御汉军,同时派行巡把守番须口,王孟堵住鸡头道,牛邯在瓦亭驻防,将汉军的增援路线全给堵住,然后自己亲率数万人围攻略阳。
按理说来歙这就算陷入绝境了,可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何况他本就是带着任务来的,那就是尽量拖住隗嚣的主力,为刘秀突破陇山创造机会。只要汉军突破了陇山,就能驰援略阳,来歙和手下便会有一线生机。因此,来歙攻下略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马上抄原路返回,向刘秀报告消息,余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坚持到刘秀前来解围。这个目标虽然遥远,但总归是有指望的,能多挺一天,就离希望近一分。
好在略阳城不算大,来歙把两千人平摊到城墙的各个方向后竟还有富余,于是他又组建了一支由自己带领的机动小队,准备四处救火。来歙这边刚忙完,还没来得及多喘一口气,隗嚣大军的先锋就到了略阳城下。
迅速抵达略阳附近的隗嚣并没有立即下令攻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士兵挖掘沟壑,穿过象山,并筑起堤坝引来附近的河水。
回头再看,隗嚣的这一举动成了影响整个略阳攻防战的最重要因素。
我们从旁人的角度很难想象隗嚣这么做的目的。按理说他以数十倍于对方的兵力围困略阳,只要不计代价不断进攻、再进攻,根本无须任何花哨战术,让来歙和手下的两千孤军身死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他却选择了这个看起来有些取巧的办法。
如果非要猜隗嚣的想法,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是来歙奇袭略阳的行动让隗嚣非常愤怒。正因为愤怒,对于在隗嚣看来已经是瓮中之鳖的汉军,他要采取最残忍的戏耍手段进行惩戒——就如同猫拿住耗子后总免不了要戏耍一番,因为它此时对老鼠有极强的掌控力。此时隗嚣自觉自己如同抓住来歙这只老鼠的猫,不信来歙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因此打算引附近的河水淹没略阳城,以滚滚洪流表达自己的愤怒。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隗嚣此时极其冷静。《孙子兵法》中说:战争中攻城是下策,是迫不得已的办法。攻城之时,准备器械需要三个月时间,构筑供士兵攻城的土山又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主帅心怀忿恨,硬逼着士兵们像蝼蚁一般不计后果前仆后继地拥上城墙,那阵亡三分之一的士兵却拿不下城池也是常见的事情。
既然攻城的风险如此之大,为了一座孤城和两千敌军,不仅要搭上半年时间,还要赔上自己三分之一的大军,隗嚣自然是不乐意的,因此他要另觅途径,将攻城的风险降到最低。最后,隗嚣选的这个途径就是水淹略阳。
但隗嚣没有预料到,这一放水,局势便被冲到他意料不到的方向。
以水灌城确实是能减少攻城队伍伤亡的办法,在历史上也有成功的先例。可惜隗嚣有点儿画虎不成反类犬。要么是河流水流量不足,要么是隗嚣决堤太早,结果引来的大水虽淹入略阳,其积聚的势能转化出的动能却不足以完全冲垮城墙。
不过,这可苦了城里的汉军。士兵们一边要防御敌人的进攻,一边还得分出人手来抢救物资,兼修补被大水破坏的城墙及其他防御设施,每个人都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只手、两只脚。来歙更是没日没夜地巡视,睡觉都不敢脱战袍,格外敏感的神经刺激着头皮,使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然而,第一波洪峰过后,战场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大水使略阳城里城外成了一片泽国,城里的守军还能居高临下,城外隗嚣的人马只能在泥泞的地上艰难地挣扎前行,反而增加了他们攻城的难度。
尽管攻城的难度增加了,可汉军的防守难度并没有下降多少,他们依然得没日没夜地抵挡敌人的进攻。好在隗嚣攻城的办法本就不多,现在他们的队伍又陷在淤泥里行动不便,临车、冲车、钩车、巢车、登城车等一干攻城器械难以施展,想寻得破城之计就更难上加难了。最后,隗嚣依然不得不用自己原来最不想用也是最原始、效率最低的办法:用人堆进去。
一开始,汉军将士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朝着底下蚁附而上的敌人毫不留情地用弓箭招呼。不管在什么时候,城市防御战必以远程武器为先,近身肉搏和巷战则是最危险也最没有办法的办法。
汉军士兵以城墙为依托,等敌人靠近了便从城头现身,往底下一通乱射,把冲在前头的敌军呼啦啦射倒一排,然后张弓搭箭再射,又倒下一排,敌人只好后撤到弓箭的射程之外。可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在击退十数次进攻之后,将士们手中的弓箭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弓箭没了,敌人再来就得上去肉搏。来歙和将士们倒不是怕死,只是这离他们尽量拖住隗嚣主力的战略目标还差很远。若现在就战死,让对手夺回略阳,那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这时来歙急中生智,反正城里被水泡着,房子也住不了了,干脆把城里的房子全拆了,大伙儿都上城头,将拆下来的木头、石块都用作防御武器。那几十斤的木头和石块从城墙上抛下去声势颇大,“呼”的一下子就撂倒好几个人,然后在被泡软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泥浆混着血花四溅,场面甚为壮观。但来歙没心思欣赏这些,从这一年的正月占领略阳开始,他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下一拨进攻如何抵挡,以及援军什么时候来!
另一边,得到来歙占领略阳消息的刘秀第一反应是抚手大笑:“略阳是西州防线上最重要的地方,现在为我所有,那接下来要肢解隗嚣的整个防御体系就容易得多了!”
既然容易得多,那您赶紧行动啊,您表哥还在略阳城里死撑,他手下就那么点儿人,去晚了恐怕连骨灰都剩不下。
刘秀接下来却按兵不动。他手下的吴汉等将军一听说来歙竟然真的攻占了略阳,抢了头功,哪里还坐得住,点齐兵马就要打到略阳去,好分一杯羹。刘秀一把制住蠢蠢欲动的将军们,告诉他们:“大家少安毋躁,仗有你们打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隗嚣丢了这么重要的地方,肯定要夺回来,因此一定会派大军围城,倾尽全力进攻。如果他们长期围困而不能攻取略阳的话,士兵就会疲惫,士气必然低落,到那个时候我们再一鼓作气,一定能获得决定性的胜利。”
其实,道理谁都懂,可来歙毕竟是孤军,谁都不知道他在略阳能坚守到什么时候,刘秀指的“那个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略阳城下,隗嚣和来歙的攻防演练已经不知上演了多少回合,城里能拆的房子一天天减少。可在陇山之外,来歙翘首以盼的援军依然毫无动静。
春去夏来,到了闰四月,估计隗嚣的大部分将士已经疲惫的刘秀终于开始行动,而且是御驾亲征。与士气被消耗得差不多的对手相比,汉军在刘秀的带领下则士气高涨,到了高平县又得到先前已经投降的窦融的支援。窦融不仅带来了自己的手下和羌族、小月氏共几万人的队伍,更有辎重数千车。当时各方军队普遍缺粮,而汉军有了窦融的增援气势更盛。别人行军打仗,推演行军布阵,用的都是沙盘,此时刘秀竟可以使用米盘了。
汉军兵精粮足,刘秀底气十足。到了陇山底下,刘秀大手一挥,全体汉军兵分几路,同时向陇山各个据点的敌军发起进攻。面对汉军如此攻势,隗嚣手下那些被几个月的持续紧张拖疲惫的将士哪里敢与之抗衡?以至于刘秀只用一封书信,便使驻守瓦亭的牛邯打开城门投降。
投降的牛邯一到刘秀那里,刘秀立即任命他为太中大夫,给予他相当的信任。牛邯的遭遇在他的同僚中引起了连锁反应,既然仗明显打不赢,高官厚禄又唾手可得,隗嚣手下的其他将军就更没斗志了,争相恐后地投降。一时之间,隗嚣手下十三员大将、十六座城池、十几万士兵全部归降刘秀。
隗嚣没想到自己经营多年的防线和相随多年的手下如此经不起考验,仓皇之间也顾不上略阳了,在汉军抵达之前便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少数亲随匆匆逃往西城。再看被围困好几个月的略阳,尽管城里士兵已疲惫至极,城里破败不堪,整座城里几乎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可略阳依然牢牢地掌握在来歙手里。
随着隗嚣的溃逃,略阳防御战终于宣告结束。当刘秀率领大军出现在略阳城外时,城里的汉军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要知道,他们到这儿时才是初春的正月,而现在离第一股秋风吹至已经不远了。来歙和幸存下来的士兵时隔数月之后终于第一次走出略阳,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对于表哥的英勇表现,刘秀当然要给予充分的肯定。他不仅亲自来到城外迎接来歙,赏赐其一千匹绢帛,并在随后的庆功宴中将来歙的席位单独设在所有将军之上,以表彰他超凡的功绩。
但来歙的努力并未让刘秀在这一年与隗嚣的争斗中获得全胜。八月,颍川发生民变,刘秀不得不回师东归,留下吴汉等人继续围攻西城。然而,吴汉为了抢功,违背刘秀离开时的部署,使用大量兵力企图在短时间内攻破西城,结果非但没能成功,反而导致军粮匮乏、士兵逃亡。
这时候,王元带着公孙述的五千援兵到了西城,粮草已尽的吴汉不得已后撤,率汉军重新退出陇山。但对穷途末路的隗嚣而言,这只是回光返照。第二年,西川闹饥荒,本已疾病缠身的隗嚣很快便在饥饿与疾病中一命呼呜。
隗嚣死后,他的手下拥立他的儿子隗纯为王。这个隗纯比之隗嚣更是不如,虽然得了公孙述的协助,但他还是在建武十年(公元34年)十月因抵挡不住来歙的进攻率部投降刘秀。
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刘秀与公孙述之间最后的斗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