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击杀甄阜和梁丘赐后,刘縯的声望越来越大,主动归附他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其队伍很快便扩充到十多万人。与此同时,王莽又派纳言将军严尤和秩宗将军陈茂前来征讨起义军。
严尤是当时朝中的名将,更是刘家的老相识。当年预感到刘縯有起兵造反的念头后,叔父刘良曾拿严尤的名头吓唬刘縯、刘秀两兄弟:“你要是真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第一个去纳言将军那里告你!”后来,刘縯起兵当天,刘良在家里大呼小叫:“我要去纳言将军那里!”搞得四下议论纷纷,只有刘秀不以为意,第二天他还故意找刘良开玩笑:“叔父准备什么时候去严大人那儿呀?”这时刘良见刘秀一脸的神情自若,只好苦笑,说:“去什么去,我就是吓唬吓唬你们而已。”
严尤对刘家人也算不错,不仅对当年在长安求学的刘秀照顾有加,而且刘縯起兵后,严尤也未曾因此与他们公开决裂。此番严尤率兵前来,刘縯认定他不会真的和自己拼命,只要自己不认怂,敢硬抗,严尤十有八九会主动撤兵。于是,刘縯召开誓师大会,公开焚烧军中的粮草积蓄,把煮饭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统统砸个稀巴烂,表明“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的决心,然后率领队伍击鼓而行,与严尤的军队会战于淯水之北。
果不其然,起义军破釜沉舟的气势震慑了新朝的将士,严尤本人也无心恋战。虽然一日交战下来新朝军队只损失三千多人,可第二天严尤就撤军了。起义军继续前进,包围了宛城。
先是折了甄阜和梁丘赐,随后严尤也战败,这下王莽紧张了,不得不正视这个之前一直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刘縯。他不仅开出“封五万户、赏十万金、位列上公”的丰厚条件求购刘縯的首级,还下令让长安宫中的官员以及天下所有的行政机构,甚至到每一个乡、亭,都悬挂刘縯的画像——当然,这不是为了向他祷告——官员们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刘縯的画像射箭,至少在精神上先将他万箭穿心。
这又是王莽惯用的压胜办法,但这次似乎起了一点儿作用。
手头有了十几万人,又见朝廷里数一数二的将军严尤也拿自己没辙,刘縯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自觉“都部”二字已不能体现自己的能力与地位。为了让广大群众更为直观地了解自己,刘縯改称“柱天大将军”。
刘縯自称什么,王莽尽管不爽,却没办法,毕竟他管不着。有些人不爽却有办法,这些人就是以王匡、陈牧为首的绿林军将领。这些人行军打仗的本领不怎么样,勾心斗角却很有一套。之前局势不利的时候,他们本打算各奔前程,是刘縯力排众议,倚靠个人能力绝地反击,才最终击败甄阜和梁丘赐。现在他们又开始嫌刘縯的能力太强、声望太高。
那怎么才能打压、遏制刘縯呢?王匡他们的主意是找人称帝。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义军只不过打了两场胜仗,一座像样的大城都还没占呢,就也敢称帝!不过,随本书一路看来的诸位兴许也不会意外,毕竟这只是封建时代农民起义军的宿命罢了。
那要立谁为皇帝呢?自然不会是刘縯。王匡他们早有计划:立陈牧手下的更始将军刘玄。
刘玄,字曰圣公,算起来也是刘縯的亲戚,按辈分他是刘縯的族兄。早年间,他弟弟被别人杀害,他自己不敢去报仇,便企图买凶杀人。这在当时是常见的事情——荆轲刺秦就是前朝最有名的买凶杀人案。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买凶杀人多是一锤子买卖,双方甚至可能都不见面,而在当时,主犯常需要给凶手提供一段时间的食宿及其他生活享受。
然而,事情还没开始便出了岔子。某日,刘玄在家吃饭,并邀请了乡里负责巡查盗贼的游徼(官名)。刘玄雇请的准备替自己弟弟报仇的人大概平时就是个不服王法、视万户侯为粪土的货色,席间他多喝了几杯,也许是嫌荤菜不足,没吃过瘾,遂借着酒劲诗兴大发,一边用筷子敲台面,一边和着节拍唱道:“大清早杀了两个都尉下锅煮(朝亨两都尉)啊哈……”可他“啊哈”了几遍都想不出下一句,正没词的时候,游徼刚好进门。看到游徼迟到,此人顿时来了灵感,马上有了下句:“晚来的游徼,只配用来给汤调味(游徼后来,用调羹味)。”唱完他还颇为得意,又反复唱了两遍。
游徼也是个横人,见有人居然公开拿他寻开心,气便不打一处来,当场就以“侮辱长官、蔑视朝廷”的罪名把人拿了关进监狱。游徼不仅交代手下对其严刑拷打,还亲自上阵,握紧拳头,撸开袖子,抡圆膀子就捶,而且捶了怕不止三五百下,直到自己手麻脚酥,大汗淋漓,胳膊肘都抬不起来才算完。
什么?你说这只不过是酒后的戏言,并不能作数?还有,游徼怎么不给舂陵刘家一点儿面子?
其实很简单,即便是舂陵刘氏,如同刘縯这般胆边生毛、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也只是少数。别看刘玄买凶杀人时似乎毫不为意,可真到面对官府的时侯,刘玄的表现就跟大多数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此时他已然吓破了胆,早灰溜溜地跑到平林县躲风头去了。
刘玄雇请的人大概也不怎么靠得住,之前还吹嘘拿游徼来调味,结果挨了对方一顿铁拳,连带将刘玄雇他杀人的事也抖露出来。于是游徼顺藤摸瓜,马上带人去舂陵,要将预备买凶杀人的刘玄缉拿归案。此时刘玄虽然跑了,他的老父刘子张却没跑。游徼将其绑了关进县里的监狱,勒令刘玄即日归案。
刘玄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汉代以“孝”治天下,作为刘氏宗亲的刘玄再怎么浑蛋,也不能无视自己的父亲。可他自己又没胆子回去以命换命,怎么办?刘玄思来想去,最后终于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诈死。
刘玄找了个信得过的人,让他向外界宣称自己在平林得急病暴毙,然后持丧回舂陵,悲戚地哭号,做足了戏份。这下官府认为既然主犯已死,那此案注销,刘子张因此得以从牢里出来。但官方认证“已死”的刘玄则不能再回舂陵,只好流浪在外,最后在地皇三年(公元22年)投到陈牧帐下,做了一个叫“安集掾”的小官。后来义军击败甄阜和梁丘赐,因为是汉家宗室,没什么功劳的刘玄被陈牧等人推举为更始将军。
当然,这同样只是历史的表象,这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史书上没有交代,以往的史学家似乎也从未提及,那就是当时刘縯为什么不出面帮刘玄开脱。要知道,刘縯和刘玄是族兄弟,刘縯又是出了名的急公好义之人,手下门客有事,他尚且不会不顾,何况自家兄弟有难,刘縯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我猜原因大概是这样的:一是刘玄和刘縯虽然是族兄弟,都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虽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关系也算疏远。况且俗话说“皇帝都还有两门穷亲戚”,刘縯又如何能顾得了所有人?二是两人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甚至私下还可能有仇,因此刘玄不愿也不敢到刘縯处寻求庇护。刘縯在舂陵起兵后,他也不屑于回来投靠。当然,也可能是刘玄此人心胸狭窄,见不得刘縯比他风光,看不惯刘縯比他气派,于是干脆和刘縯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这是一件不十分清楚但十分重要的事情。正因为两人不和,且新市、平林的绿林军和刘縯也是面和心不和,而刘縯此时势头正旺,击败了大队的官军,又自称“柱天大将军”,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义军实际的统帅,这明显与陈牧、王匡等人的利益不符。
于是,在公元23年正月,陈牧和王匡纠集了一帮同伙,商议之后公开宣布:现在义军人数众多,番号杂乱,没有统一的指挥,这非常不好。既然天下原本是刘家的,那就应当找一个刘家的宗室出来做领导,因此决定立更始将军刘玄为帝。
陈牧等人仗着手下人多势众,事先并不和刘縯商议,仅事后找人告知了他。这着实打了刘縯一个措手不及。他赶忙召集自己的亲信将领,骑快马来到绿林军军营中,找到陈牧和王匡。虽然行事匆忙,可他在马背上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到了绿林军军营,刘縯带着人直入大帐,见陈牧、王匡等人和义军众将早已在帐中等候。刘縯开门见山地说:“大家想立一个刘姓宗室为帝,说明人心都是向着皇室的,这很好,很难得,可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我却有不同的看法。”
对于刘縯会有不同看法,在场所有人丝毫不感到意外。南阳的刘氏宗族,第一个带头造反的是刘縯,能力最大、功劳最高的也是刘縯,牺牲最多的还是刘縯。现在他们居然要选一个很多人都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刘玄做皇帝,除非刘縯不是人,只要他还是人,就得有不同看法。
可对于刘縯即将要说的“不同看法”,在场的只有少数人表现出期盼和好奇,更多的人则是不屑和暗自哂笑。刘縯已觉察到气氛不对,但他不得不往下说,他的看法是这样的:“现在东边还有拥兵数十万、势力更为强大的赤眉军,如果他们听说我们这里立了皇帝,恐怕也会立一个皇帝,这样天下就分裂了,不利于我们推翻王莽的霸权。而且,通观历史,率先出来挑头起兵的,比如当年的陈胜、项羽,都没有好下场。现在如果我们挑头称帝,那不是给后来人赚便宜吗?因此我们不如先称个王。如果赤眉那边选出了一个优秀的领导,我们可以去投奔他;如果他们选不出优秀的领导,那我们等灭了王莽之后再收拾他们,然后再称帝也为时不晚。”
刘縯自以为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而且还给出一个折中方案,大家各退一步,对方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可陈牧、王匡哪里会理会刘縯说什么,要不是对刘縯的实力还有所忌惮,恐怕他一进帐就被砍死了,哪里还容他聒噪!
一开始,在场的还有几个人附和刘縯的意见。这时,只见绿林帐下一个长得膀大腰圆、名叫张卬的将军,想必事先得了陈牧等人的授意,见到有人居然敢对刘縯的话点头称是,站出来一把抽出腰间的宝剑,“噌”地将剑插在地上,气势雄浑地喝道:“做事犹犹豫豫,怎么能成功!立更始将军为帝的事情今天就这么说定了,谁还有不同意见,站出来!”
张卬的气势大概惊吓住了帐中众人,大伙儿只能唯唯诺诺地表示同意。即便一开始想站在刘縯一边的人,现在也只敢在心里给他以精神上的支持。
结果无人支持刘縯的意见,他自己可能是为避免起义军分裂,竟也没有拔剑相向,也作声不得,只好任由王匡、陈牧等人正式宣布将立更始将军刘玄为帝。
地皇四年(公元23年)二月辛巳日,刘玄于淯水边正式即位,称更始皇帝,恢复汉朝的国号,同时任命刘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鲔为大司马,刘縯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又一口气封了一百多个列侯。
乍一看刘縯捞了个三公的高官,可这其实已经成为他最终失败的隐患。刘縯本是冲着当皇帝去的,结果被这些人合伙弄成了大臣,可见这时他们要对付刘縯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那将来被人搞死也是可以预见的。刘縯不知是天生在这方面迟钝,还是对自己自信过头,竟似乎没什么警觉,也毫不在意。当了大司徒,刘縯还挺卖力,平林兵久攻不下的新野,刘縯率队一到,他们就投降了。过了两个月,刘縯又拿下宛城,刘玄这个皇帝才得以在此建都。
然而,当刘縯在军事上节节胜利之时,他在政治上却不断失利,甚至连一些原本跟随他的将领,如李通的弟弟李轶,也开始公开为刘玄呐喊助威。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回头仔细想来,刘縯虽然能力很强,却一直不具备一个作为大领袖的必要条件——必要的时候狠得下心肠。
如若能重头再来,刘縯在刘玄刚当皇帝的时候,或者之后的两三个月内,就应当和绿林军分道扬镳,自立山头。虽然少了陈牧、王匡的队伍,刘縯的军事实力会大打折扣,但以他的声望重新招兵买马应该不成问题。虽然双方分裂后刘縯有可能先得反过来和新市兵、平林兵拼个你死我活,但那也强过日后成为他人案板上的肉,任其宰割。
可惜历史永远没有“如果”,过去也永远不能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