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上近乎完美的叶公,为何被儒家后学抹黑成小丑?
上博简《柬大王泊旱》
今天熟悉的不少成语,都来自先秦的人物典故。比如“乘龙快婿”说的是萧史,“百步穿杨”说的是养由基,“围魏救赵”说的是孙膑,“负荆请罪”说的是廉颇,等等。成语简直就是这些人物的标签,大众对于这些人物的了解,往往就停留在这个成语的典故里。但又有那么一些成语,叙述人物事迹不但谈不上准确,甚至还与历史形象大相径庭,以致该历史人物蒙受了千百年的不白之冤。这里要说的就是“叶公好龙”的叶公。
楚简王时的“圣人”是谁?
总之,“圣人”评价的不是晋侯,而是他的父亲诸梁,晋侯为叶公长子,袭封为叶县县公。
那么,历史上的叶公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配得上“圣人”的称誉吗?
楚国史上唯一身兼令尹与司马的重臣
《左传》中记录了楚昭王时期的左司马沈尹戌,但对于其身世的记述则比较模糊。
按照东汉王符《潜夫论》的说法,沈尹戌是楚庄王的曾孙,沈诸梁是他的三弟;东汉高诱注解《吕氏春秋》,则认为沈尹戌是楚庄王的孙子,沈诸梁是他的儿子;西晋杜预注解《左传》,又认为沈尹戌是楚庄王的曾孙,沈诸梁是他的儿子。而更复杂的是,《左传》记录了楚庄王时期一个叫“沈尹”的人物,沈尹戌是否与他有关?又说沈尹戌曾为吴王阖闾之臣,并娶妻生子,沈尹戌是否是吴国人?
整体来看,沈尹戌大概还是楚国王族的旁支,早年被送到吴国做人质并娶妻,生下了长子诸梁和次子后臧;之后沈尹戌带着长子回到楚国,而次子留在吴国陪伴母亲。沈尹戌本是出身王族,所以与沈诸梁父子都被楚王相中。沈尹戌被任命左司马,楚国的令尹、司马相当于宰相,令尹附属有左尹、右尹,司马附属有左司马、右司马。不过沈尹戌在位期间楚国未设司马,颇有点“以副代正”的意思。
沈诸梁则被封为叶公。“叶”是叶城,即今天河南叶县一带;“公”是春秋国君通称,但春秋楚国自称王,所以县长往往称“公”或“君”,故叶公实际上是叶县县长。楚国的县与战国以后的县不同,更多具有边境上的军事重镇功能,而不是一级行政区划。
记录叶公好龙的《新序》里提到了叶公名子高。而先秦被称为“叶公”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叶公沈诸梁,而他的字又恰好是子高。所以《左传》的沈诸梁就是叶公好龙的叶公,当无疑问。
前506年,吴王阖闾在伍子胥、伯嚭的辅佐下,从淮河三关迅速进入楚国腹地,与楚军隔汉水相对。沈尹戌建议主帅令尹囊瓦率大军与吴军周旋,自己则去调方城山外军队封锁吴军后路,到时候两军再前后包抄。然而囊瓦最终受了部下武城黑与史皇的怂恿,不愿意让沈尹戌独享功劳,轻易发动进攻,结果被吴军大败;吴军乘胜追击,一举攻克楚国都城郢都。楚昭王仓皇出逃。
沈尹戌此时未到达方城,听说囊瓦战败急忙退兵,在雍澨战败了吴军,然而沈尹戌自己也身负重伤。他以被吴王俘虏为耻,让部下吴句卑(也似是吴人)割下自己头颅突围。
第二年,吴军被楚国联合秦国击败撤退,而在吴国的后臧连母亲都没带,就自己从吴国逃回了楚国。叶公镇守在方城以北的叶县,没有机会参与救亡工作;但面对这位不孝的弟弟,叶公却投去鄙夷的眼光,没有正眼看过他。
叶公第一次军事能力的表现是前491年的灭蛮之战。蛮氏在今天河南汝州一带,是楚国北境的一个蛮夷部落。此战主帅是左司马眅,申公寿余和叶公诸梁作为辅佐,联合蔡国军队在缯关集合。
左司马眅吓唬大家说,吴国人又要溯江而上袭击郢都了,所以此战要速战速决,之后随时待命。军队受到激励,一晚上攻下了蛮氏的两个小城梁和霍,最后大将单浮余攻克了蛮氏城。叶公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史书没有记录,不过主场马上就要来了。
当年楚昭王的父亲楚平王要杀太子建,太子建逃到郑国,与同病相怜的亡臣伍子胥会合。不久,太子建被晋国收买,想里应外合袭击郑国,结果东窗事发被杀。伍子胥就带着太子建之子胜和燕辗转来到吴国。伍子胥去世后,令尹王子申(太子建庶弟)要接侄子回楚国。
叶公得知此事,连忙告诉王子申说,王孙胜这个人狡猾又爱闹事,留着是个祸害!但王子申却认为,王孙胜诚实又勇敢,加上他对吴国十分了解,不如把他安插在吴楚边境上。
叶公认为,诚实的前提是仁爱,勇敢的前提是道义,王孙胜却一味实践诺言又寻找死士,很明显是有私心。这就好比孔子也说的:“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但王子申没听,把王孙胜兄弟接回来,并把胜封在白(今河南息县)做县公,号称白公胜。
白公胜刚到白县,就向王子申请求发兵郑国复仇,王子申以楚国需要发展内政为由拒绝;又过了一段时间,白公胜再次请求,王子申同意了。但正碰上晋国攻打郑国,郑国向楚国求救,王子申因为要对付晋国,反而救援郑国与之结盟。
这让白公胜非常窝火,他亲自磨剑霍霍表示不满;碰巧被堂弟王孙平看到了,王孙平问他这是要干什么?白公胜气呼呼地说:“不怕你知道,我就是要杀你父亲!”王孙平是司马王子结的儿子,王子结是王子申的弟弟。王子申听说哈哈大笑,说:“胜不是我羽翼抚养长大的鸟卵吗?只要我和你父亲死了,令尹和司马难道不由他接任?”
白公胜进入郢都,乘机发动叛乱,在朝堂上击杀王子申和王子结,并劫持楚惠王。白公胜手下石乞建议他杀楚惠王,白公胜犹豫不决。他想立另一个叔叔王子启,但王子启不同意,也被白公胜杀死。
此时叶公驻扎在蔡地(今河南上蔡),听说自己预言成真,长叹道:“白公胜侥幸成功而已,百姓一定不会依附他!”听说白公胜杀了颇负贤名的管修时,叶公断定白公胜绝无成功可能,于是发兵救援郢都。
楚惠王被白公胜监禁在高府,手下圉公阳在墙上打了个洞,把惠王偷走带回宫中。而叶公正到达郢都北门,有人责备叶公为什么不戴头盔?国人盼望您好比是父母,如果您被乱党的刀箭所伤,不是断了百姓的期盼吗?叶公听说后,就戴上头盔前进。又有人劝说叶公,为什么戴上头盔?国人盼望您好比是丰收,见到您的样子才愿意众志成城。叶公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又脱下头盔。可见叶公从善如流。
叶公进城遇见箴尹固,得知他被白公胜策反。叶公就游说箴尹固说:“如果当初不是子西(王子申)和子期(王子结),楚国早被吴国灭亡了,您难道可以抛弃德行去追随盗贼吗?”箴尹固被说动,他与国都人反戈一击,措手不及的白公胜大败,逃到山上上吊自杀。叶公又捉住石乞,追问白公胜尸体,石乞不肯说,被叶公所烹杀。王孙燕逃到吴国頯黄氏,白公之乱被彻底平定。
作为平叛首席功臣,叶公身兼令尹、司马二职,这是楚国空前绝后的记录,没有第二个大臣能享有此殊荣。但叶公深谙韬晦之道,等到楚国安定后,他先保举王子申的儿子王孙朝打败陈国立功,然后把令尹让给王子申的儿子王孙宁、把司马让给王子结的儿子王孙宽,自己则回到叶县继续当叶公。
叶公最后一次出场,是前476年进攻三夷部落,迫使它们与楚国结盟。三夷是追随越国的蛮夷势力,叶公此举正是为了剪除越国的羽翼。
《左传》中的叶公,全部故事就在这里了。可以发现,他完全是一个正面人物,与好龙毫无关系。那到底为什么被附会上这样的寓言呢?
“叶公好龙”好的是谁?
《论语》也提到了叶公,他与孔子还有交往。根据《史记·孔子世家》,此年是前490年,即叶公辅助左司马眅灭亡蛮氏的次年,名满天下的孔子周游列国到了叶县。于是叶公向孔子咨询为政的道理,孔子说:“近者悦,远者来!”叶公也向孔子弟子子路打听过孔子是怎样一个人,子路怕说错话,没有回答。孔子则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件事无关紧要,关键是叶公和孔子的一次交锋。
叶公说:“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我那有个坦率直白的人,他父亲偷了羊他都告发。”而孔子的回答是:“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我那坦率直白的人和您这的不一样啊,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直率就在这里啊!”这段对话代表两人政治哲学的差异,明显叶公更注重国家之法,而孔子更注重家庭之礼。
叶公和孔子的观点孰优孰劣,这里暂不评判,不过肯定影响到叶公对孔子的看法与评价。第二年,楚昭王想聘用孔子,并封赐七百里土地。这个建议就被王子申否决了。
王子申认为:“大王的大臣没有子贡、颜回、子路、宰予这么贤能,如果任用了他,那么楚国还能保有政权吗?想当年文王、武王以百里之地发家都统一了天下,现在让孔子拥有七百里地并且拥有一群精明能干的弟子,这不是楚国的好事!”楚昭王觉得有道理,于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孔子没有进入楚国郢都,唯一接触的地方长官就是叶公。而叶公与王子申关系友好,所以很容易推测出,叶公将其与孔子的交流如数告知王子申。而孔子“亲亲相隐”的观点,在当时并不受待见。因为春秋末年家族作为社会单位解体,诸侯纷纷以国法取代族规,将民众纳入至国家直接控制中。
至于“叶公好龙”的故事,见于《新序·杂事五》:
子张见鲁哀公,七日而哀公不礼,托仆夫而去曰:“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犯霜露,冒尘垢,百舍重趼,不敢休息以见君,七日而君不礼,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夫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拖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今臣闻君好士,不远千里之外以见君,七日不礼,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敢托而去。”
《新序》是西汉末年经学家刘向编订的一部书籍,摘抄的是周代至西汉流传的故事,目的是为了向皇帝推行仁政。该书的思想基础自然是儒家学说,从《汉书·艺文志》到《四库全书》,一直把此书列入儒家类。其中所引的是《诗》,即《诗经·小雅·隰桑》;子张即孔子的弟子颛孙师,曾跟随孔子周游列国,孔子评价为“师也辟(僻)”。所以“叶公好龙”实际上是子张对鲁哀公说的一则寓言,讽刺鲁哀公好士人而不礼遇。
结合叶公与孔子的情况,“叶公好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就非常明显了。
叶公子高就是独一无二的叶公子高,而“龙”明显就是孔子的投影。鲁哀公好士而不用颛孙师,不正与叶公子高好士而不用孔子如出一辙?当然,这件事未必真是颛孙师本人说的,可能也是战国人编排的段子。但既然在刻意抹黑叶公,说是儒家后学的创作并不离奇,何况采编此事的刘向本身也是大儒。
《庄子·人间世》也记录了叶公与孔子的交谈,说叶公出使齐国之前忧心忡忡,问于孔子。文章以孔子之口传播道家思想,这一事迹同样不可信。
《荀子》说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其人长得矮小猥琐,走路时衣服都好像要掉落;但却又有着忠君爱国、爱憎分明、力挽狂澜、急流勇退等优秀品格。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政治人物,却被塑造成一个经典的丑角形象,不得不令人感慨,古书人物形象变化的反差之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