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西施泛舟太湖只是美好的童话,他们大概是被沉江淹死了
吴王夫差盉
“四大美女”是指西施(沉鱼)、王昭君(落雁)、貂蝉(闭月)、杨贵妃(羞花)四位古代女性。这种说法来源很晚,到清代《白雪遗音》才正式提出。其中昭君、贵妃是历史人物,而貂蝉是基于历史塑造的虚构人物。那么作为“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究竟是历史还是虚构人物呢?
夫差为西施铸造的青铜器?
该盉高二十七点八厘米、口径十一点七厘米、腹径二十四点九厘米,有一个折沿、扁平的盖,盖通过链条与提梁相连。提梁为弧形龙状,近流部为一个有龙头,龙头有尖角;另一端有龙尾翘起,龙梁背脊上又有蟠龙作为装饰,中间有一段未装饰用于提携。圜底下三个兽蹄形足,足上部有变形兽面纹。总之,这件盉非常精美。
那么这篇铭文的内容很明显了,就是夫差用青铜为一位女子铸器,那么这位神秘的“女子”是谁呢?
按照一般青铜器书写的惯例,这种一般是夫差为自己出嫁的女儿作器,或者是夫差为自己迎娶的妻子作器。比如“吴王光鉴”就提到吴王阖闾的女儿叔姬寺吁嫁给蔡侯,阖闾为她铸造了这件青铜鉴。“叔姬寺吁”的“叔”是排行、“姬”是姓、“寺吁”是名字,女子的身份非常清楚。那么为什么这件盉只称呼“女子”呢?
陈佩芬先生指出:“在春秋晚期青铜器铭文中,无论大小国君,其妻、女、妹等女子都有自己的国名或姓,或兼有,或两者必居其一,而此盉铭文吴王夫差为一女子铸器,在这样重要的青铜器上,为其作器的女子竟没有国名,也没有姓,表明她不是贵族,可能是一位社会地位比较低的女子,这在春秋时代青铜器铭文中是一特例。那么这位非贵族而在吴宫中能够获得夫差宠幸的女子是谁呢?”作者推理道:“这就不能排除女子其人为西施的可能。”
2011年7月20日在CCTV10播出综艺片《回望勾吴》,也提到了这件吴王夫差盉。
节目文案对这篇铭文的解读也挺有意思:“不管是占卜师心领神会,还是夫差有意暗示,或者真是听天由命,反正问话的结果是:吉。于是夫差就满心欢喜地把这一上天的昭示记录在铭文的最后。如果我们抛弃诸多笼罩在这一桩从一开始就潜伏着阴谋的爱情身上的政治因素,也许我们可以在这件跨越了两千五百年时光的青铜器上,看到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一片痴情。”
这件青铜器到底是不是夫差为西施铸造的,能不能证明西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呢?我们还得来解读关于西施的传世史料。
西施在东汉才进入吴越史事
根据广为人知的说法,西施出生于春秋时的越国,后来越王勾践将她献给吴王夫差,吴国灭亡之后,她又和越国大臣范蠡隐居太湖。那么要了解西施的原始事迹,资料自然应该是越早越好。
但遗憾的是,记录春秋历史最详尽的史书《左传》里并无西施其人的记载;新出清华简《越公其事》说的是吴越史事,同样也没有提到西施其人;更晚一点的国别体史书《国语》,其中有《吴语》《越语上》《越语下》三篇,依然没有西施出现。
那么,最早记录西施的是哪里呢?
其实在战国时代就有记载了。记录了西施的有《墨子》《管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楚辞》等,都以西施作为美女的标志,或者以毛嫱、西施齐名。“西子捧心”“东施效颦”的典故,就是《庄子·天运》中最早记载的,不过她的邻居那时还不叫东施,而仅仅是“其里之丑人”,也就是住在西施乡里的邻居。这些史料同时也都没提到西施与吴越史事有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亲士》,里面说“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死,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大意是说,比干之死是因为抗争,孟贲之死是因为勇武,吴起之死是因为事业,这些我们都已耳熟能详。
而这个并列的“西施之沉,其美也”,很明显说的是西施因美貌沉水淹死,而不是后人说的西施之美沉鱼。但西施具体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史料也没有具体说。
我们只知道西施大致是战国之前的知名美女,因为美貌而淹死。那么,西施是什么时候进入吴越史事的呢?
西汉时期仍然有不少人以西施为美女象征,如《新书》《淮南子》《盐铁论》《说苑》等都有提到,但同样没有涉及西施具体事迹。连最喜欢搜集奇闻轶事的太史公司马迁,《吴太伯世家》和《越王勾践世家》两篇中也均无西施其人。可见即使到西汉,我们依然不知道西施的太多信息。
直到东汉,《越绝书》和《吴越春秋》两部书才正式把西施写入吴越史事,这也正是后世西施故事的渊源。
《越绝书》与《吴越春秋》,是东汉人写的两部野史,史料价值虽然不高,但其中保留了不少越地传说。因为《越绝书》作者吴平、袁康与《吴越春秋》作者赵晔都是越地人。其中提到:前485年,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释放回国后,物色到苎萝山上的卖柴女西施和郑旦,将她们梳妆打扮、教导礼仪后送给夫差。
在今本《越绝书》《吴越春秋》里,西施就没有其他记载了;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后人辑录的二书佚文中,却提供了西施的下落。
唐代《吴地记》引《越绝书》说:“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这段话说得很清楚,西施和范蠡是在吴国灭亡后泛舟太湖而去的。同时《绎史》引《修文御览》引《吴越春秋》也说:“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
后一段史料初看与前一段没有区别,“鸱夷”不就是范蠡的外号吗?然而,“鸱夷”本义是一种马革皮囊。吴国大夫伍子胥被夫差赐死后用鸱夷沉江,因此伍子胥也被称“鸱夷”。
那么结合《墨子》的话,《吴越春秋》佚文同样可以这样理解:吴国灭亡后,越王用鸱夷包裹了西施,沉入江中淹死;或者说,吴国灭亡后,越王把西施沉入江中淹死,让她为伍子胥殉葬。
清代褚人获在《坚瓠丁集》中就是这样认为的。按照他的说法,《吴越春秋》与《墨子》说的都是吴国灭亡,西施被杀。“随鸱夷者,子胥之谮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鸱夷。今沉西施,所以报子胥之忠,故云随鸱夷以终。”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个鸱夷确实是范蠡,而范蠡和西施一道被越王沉杀。相对于西施,范蠡存在的可靠性似乎要高很多;然而同样是迷雾重重。
范蠡并非陶朱公和鸱夷子皮
范蠡其人,在《左传》同样没有记载;最早同样是在《墨子》里出现,和文种同样作为勾践的近臣;清华简《越公其事》有提到;之后《韩非子》《吕氏春秋》也都有提到,但是都没有交代结局。
《国语》的内容应该介于《越公其事》和《史记》之间,也就是形成于战国后期到西汉前期。但与此同时,诸子史料中却流行着范蠡的另一种结局:被淹死。
《吕氏春秋·悔过》说:“所不至,说者虽辩,为道虽精,不能见矣。箕子穷与商,范蠡流乎江。”也就是说,智慧达不到,即使说的人能言善辩,说的道理精深入微,也不能被他人接受。所以箕子就被商纣囚禁,而范蠡却“流”于长江。
如果只看这句的话,很可能得出“流亡”的结论。但在《吕氏春秋·离谓》里,却说“比干苌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穷,周公召公以此疑,范蠡子胥以此流”。看来,范蠡和伍子胥的结局是一样的。
《左传》说伍子胥被吴王夫差赐死,上博简《鬼神之明》说伍子胥“鸱夷而死”,《战国策》也说“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语》则称夫差将其尸体裹于鸱夷并流于江上。可见,伍子胥是被杀死沉于江的,但也可能是沉杀而死,总之尸体最后是流于江了。
那么,范蠡的结局是否也是这样?“流”除了理解为流亡、流放,说是流杀也未尝不可。流杀的概念在西汉初期就有,如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提到“船人渡人而流杀人”,即是沉杀的意思。
可以佐证的是,汉初贾谊《新书》说伍子胥“何笼而自投水”“身鸱夷而浮江”,接着又说“范蠡附石而蹈五湖”。可见,在《新书》里,范蠡和伍子胥都是淹死的。另外,在《史记·韩信卢绾列传》里,韩王信写给柴将军的信里也提到“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那么范蠡与文种、伍子胥一样,都是有功而被杀死。但是为什么这种说法没有流传下来,我们所熟知的都是《越语》的说法呢?
因为太史公在《史记·越王勾践世家》里,基本认可了《越语》的说法。稍有不同的是,《越语》说范蠡抛弃妻子轻舟五湖,而《越王勾践世家》却说范蠡带着私属流亡海上。可见,《越王勾践世家》应该另有所本。
不过,根据《越王勾践世家》的说法,范蠡之后到齐国改名鸱夷子皮,又到宋国陶邑自号陶朱公。陶邑在中原枢纽位置,范蠡利用交通之变,做起了生意,结果很快就富可敌国,也因此被后世称为“商圣”。
但《越王勾践世家》这一说法漏洞很大。
第一是说范蠡到齐国改名鸱夷子皮,《墨子》《韩非子》《淮南子》《说苑》都有记载鸱夷子皮这个人。前481年,齐国大夫田常杀死齐简公,独揽大权,他的重要帮手就是鸱夷子皮。而且鸱夷子皮这个人,据说还是孔子安插在齐国的。而吴国灭亡在前473年,范蠡如果在吴国灭亡后才去齐国,那么他就不可能是这个鸱夷子皮;孔子于前479年去世,范蠡也见不到孔子。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引《陶朱公养鱼经》记载威王对陶朱公说:“闻公在湖为渔父,在齐为鸱夷子皮,在西戎为赤**,在越为范蠡。”《养鱼经》应该是托名陶朱公的著作,威王可能是齐威王或楚威王,但也都是战国时人。
所以,《越王勾践世家》对于范蠡下落的记载完全不可靠,那么范蠡确实有可能如同《韩信卢绾列传》所说的被杀。至于被杀的方式,当然就是《吕氏春秋》《新书》所说的流杀。至于范蠡和西施泛舟太湖,前文已经提到,是唐代《吴地记》引《越绝书》的说法,已经是东汉以后的野史传说了。
至此,我们经过对史料的对比和分析,可以得出一个相对可靠的结论,那就是:范蠡、西施双双被淹杀而死!
西施和范蠡可能只是传说人物
也有学者看法更加保守,甚至对西施、范蠡的存在性表示质疑。西晋司马彪就曾指出:“西施,夏姬。”认为西施不是别人,正是春秋传奇女子夏姬,夏姬是春秋时有名的大美人,郑穆公的女儿,曾与郑国的子蛮有染,后又嫁给陈国大夫夏御叔,夏御叔死后和陈灵公、大夫孔宁、仪行父私通,夏姬之子夏征舒怒而杀陈灵公,楚庄王又带兵攻杀夏征舒,并将夏姬赠给大夫连尹襄老,襄老死后又被庶子黑要霸占,最后又跟楚国大夫巫臣私奔晋国。
“尤物”一词最早也形容夏姬和巫臣的女儿,可见,春秋历史要遴选一个美女代表,舍夏姬外不会有他人了,所以马叙伦先生也赞同这个说法,认为“西、夏,姬、施,音近通假”。
下面回到吴王夫差盉。如前文所述,西施这个名字是战国文献出现的,而与吴越史事联系起来更要晚至东汉以后。既然传世史料本身不可靠,将青铜器的“女子”认定是西施,难免有武断之嫌。
陈民镇先生却认为,这个“女子”应该是勾践的女儿。《国语·越语上》中,勾践被困会稽山的时候,让文种去向夫差求和,就说到“请勾践女女于王”;《国语·吴语》中,则是让诸稽郢去求和,也说到“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姓于王宫”。
虽然不少学者支持李先生观点,但陈先生的观点也有合理性。勾践嫁女给夫差的说法,至少在战国时就已出现。至于为什么勾践之女被称为“女子”?这可能与越国当时没有使用“姓”有关。虽然我们知道越国为姒姓大禹之后,但这已是《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的说法,金文资料没有表明越国有用“姓”。但无论如何,如果这位女子真是西施,反而会标注出她的姓“施”。周人讲究同姓不婚之礼,所以在嫁娶的青铜器上会特别反映女子的姓。
综上所述,在春秋末年的吴越两国,西施和范蠡是否存在不得而知,较为可信的观点是勾践有女儿嫁给夫差。而到战国汉初史料中,西施和范蠡就已经出现,而且应该是沉江而死,不过此时西施和范蠡未曾建立关系。
在《史记》里,则以《国语·越语下》的范蠡泛舟为基础,再把鸱夷子皮、陶朱公的传说拼凑成新故事,此时西施与范蠡仍未建立关系。直到东汉的《越绝书》《吴越春秋》甚至更后,才说西施范蠡一起泛舟而去,英雄美人的童话故事至此形成。
今天的江浙一带,有不少西施范蠡有关的景点。
如诸暨有浣沙溪,据说是西施故里;绍兴有西施山,据说是西施、郑旦在越国学艺的场所;苏州有灵岩山,据说有夫差为西施建造的姑苏台、馆娃宫;嘉兴有范蠡湖,据说是范蠡和西施隐居的地方;无锡也有蠡湖,据说是范蠡和西施最后归隐的地方。这些景点反应的未必是历史事实,但却是人民群众共同描绘的历史。从这个角度说,它们不能被认为是假冒景点,而自有其文化内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