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作册般青铜鼋【纣王之恶】(1 / 1)

纣王玩酒池肉林,妲己搞炮烙之刑?周初文献揭露最大罪名竟是这个

作册般青铜鼋

《封神演义》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反派主角——商纣王和妃子妲己。因为这一对男女,可以说是集合了千古坏事于一身,包括剖心肝、敲骨髓、建酒池肉林、设炮烙之刑……每一件都非常有视觉冲击力。然而,《封神演义》毕竟是历史神魔小说,它的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吗?纣王妲己的坏事都是正史书写的吗?

一件造型独特的青铜器

这篇铭文大概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在丙申日时,商王到达洹水,获得此鼋。商王先射一箭,继而连射三箭,箭无虚发。商王就命寝馗将这只大鼋赐予作册般,并且说:“将这件事记于庸器(钟铙之类乐器),作为你的宝物。”作册般铸造了这件青铜鼋,用来送给他的母亲。“作册”是负责掌管简册、传达诰命的官员,“般”是他的名字。

学者认为,铭文字形呈现出商代晚期特征,表明该器铸造年代于帝乙、帝辛父子时代。而大家对这位作册般并不陌生。《殷周金文集成》中就收录了关于他的三件青铜器,分别是著录号944的甗、著录号2771的鼎、著录号9299的甗。其中作册般甗同样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其铭文说商王伐人方,赏赐给作册般一些贝,作册般为了纪念这件事,制作了这件青铜甗来纪念父亲父乙。

伐人方过去有帝乙说和帝辛说,据夏商周断代工程定为帝辛。这在传世文献也能够印证,即《左传》说的“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可见商纣与东夷斗争的剧烈。作册般鼋也强化了这方面证据,因为它提到商王到达洹水。

那么,历史上商纣王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帝王世纪》:纣王的罪状书

帝乙去世后,受即位,也被称为纣。按照东汉高诱的说法,“贱仁多累曰纣”;东汉蔡邕又说,“残义损善曰纣”,似乎纣应该是谥号。但放眼整个中国历史,被称为“纣”的却只有纣王一位。

其实“纣”不过是“受”的同音假借,并不是什么谥号,商末周初的谥号只有文、武。后世把桀、纣与尧、舜、禹一样都解为谥号,实际上都只是名号。只不过后世流传的桀纣形象实在太坏,所以后人把桀纣也理解为了谥号。

关于纣王的罪恶,《封神演义》可以说记载最为详细。当然,《封神演义》是明代中后期的小说,难免有夸大、不实之处,所以我们把史料时间向前推移,西晋时期有一部皇甫谧著作的《帝王世纪》,基本上罗织了《封神演义》中纣王的主体罪状。

在《帝王世纪》里,纣王力大无穷,能够“倒曳九牛,抚梁易柱”。有苏氏叛变被纣王击败,有苏氏只好献上美女妲己。纣王非常喜欢妲己,册封她为妃子,经常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妲己喜欢的人纣王都封赏他们,妲己厌恶的人纣王都诛杀。之后纣王越来越荒**奢侈,用象牙、玉石制作筷子。大臣箕子看到象牙筷,感叹道:“用了象牙筷子一定会吃熊掌豹胎啊!”

商纣还用七年时间耗费巨资建造倾宫、琼室、瑶台,有三里之广、千丈之高,其中大宫殿上百座,小宫殿七十三座,身穿绫罗绸缎的美女就多达三百余人,每天就在宫殿中寻欢作乐。此外,纣王还在都城朝歌以北建筑沙丘台,多取奇珍异兽放在其中赏玩;朝歌城西则修建有名的“酒池肉林”,把酒灌满水池,把肉挂满树林,当然是方便自己与妲己玩乐。

如果纣王只是奢侈,可能危害还不大,但他却滥杀无辜。纣王封鬼侯为三公,鬼侯的女儿很美,将她献给纣王,纣王开始很喜爱,但因为妲己的诋毁,商纣怒杀鬼侯女,并将鬼侯也剁成肉酱。三公另一位邢侯(一作鄂侯)忠心直谏,也被杀死。这就是《封神演义》东伯侯姜桓楚、姜皇后、南伯侯鄂崇禹的原型。除此之外,还杀死比干的妻子,观察她肚子里的胎儿。

最惨绝人寰的则是杀周太子伯邑考。商纣王囚禁周文王的时候,伯邑考前往作人质,担任为商纣王驾车的御,商纣王却杀死伯邑考,做成肉羹赏赐给周文王,还说:“圣人不会吃儿子的肉。”结果文王还真的吃了下去,商纣王得知后哈哈大笑:“谁说西伯是圣人呢?吃了儿子的肉都不知道呢!”后来《封神演义》为了强化戏剧效果,弄出了妲己**伯邑考未遂,从而诬杀伯邑考的情节,这是一个典型的“主母反告”母题。

之后纣王又因为熊掌没有烧熟,怒而杀死厨子;不但如此,纣王还砍下渡者的胫骨看骨髓,剖开孕妇的肚子看胎儿,杀死无辜的人喂给老虎吃。后来诸侯开始叛乱,妲己认为处罚太轻,于是发明了“炮烙之刑”。

什么叫“炮烙之刑”呢?据说最早用的是大熨斗,用火烤热后让罪犯拿起,但是很快手被烧焦举不起来。于是又更换为铜柱,在上面涂上油膏,下面用炭火加热,让罪犯踩在上面,失足滑到炭中,就会被活活烧死。

过了一年,天降大风雨,牛马飘在洪水中,房屋和树也都被损坏,宫殿被天雷烧毁,两个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又是鬼哭、又是山鸣。面对上天的警告,纣王完全不以为意,把劝谏的大臣都杀死,继续夜以继日饮酒,甚至导致历法混乱。

等到武王伐纣,商纣有五十诸侯以及“亿兆夷人”,总共七十万人,在牧野与周军对峙,但他们全部倒戈相向,商军主力一天就败给了周军。结果纣王只好登上鹿台,穿上宝衣裹上玉席,投入大火自焚而死。

可以发现,从《帝王世纪》到《封神演义》,涉及纣王的罪状中,情节没有太大变化,但具体细节则添油加醋了不少。当然,《帝王世纪》也只是西晋时期的野史,到商周之际还相隔了千余年之久。

在我们印象中,《封神演义》这种文学作品不可信,而《帝王世纪》以及更早的《史记》这些历史著作,自然会有比较高的可信度。但这里要说的是,不管是皇甫谧所叙述的商纣王传记,还是太史公的《殷本纪》,很难说都反映了历史真实的情况。

历史与文学往往是不分家的。

实际上,越是早期的历史文献,就越不会有明确的文史分法。特别在涉及先秦历史事件、人物形象时,从战国秦汉到魏晋隋唐、宋元明清以至今日,有个明显的层累过程。在这样的层累过程中,历史事件的细节会放大、历史人物的评价会脸谱化。

那么,皇甫谧书写的这些史料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呢?

纣王最大罪名只是酗酒

具体到商纣王这个案例时,顾老找出了最可靠的西周文献——今文《尚书》,在里面找到商末周初周人给商纣王安插的几条罪名:“酗酒”(最大的一条)、“不用贵戚旧臣”“登用小人”“听信妇言”“信有命在天”“不留心祭祀”,认为这几大罪状不过是新朝国君对旧朝国君一种正常斥责,商纣王不过是个昏君,而并非是个暴君。《帝王世纪》《封神演义》那些奇奇怪怪的暴政,在周代早期文献中完全没有体现。

但到了春秋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西周灭亡后,学问从天子流传到了诸侯,在春秋无义战的社会背景以及即将到来的社会大变革下,不少诸侯史官有了“以史为鉴”的意识,于是商纣作为前朝亡国之君,就被当作一个反面典型不断论述。这就是前文提到过的“箭垛式人物”。

孔子弟子子贡当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很精辟地总结道:“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后来战国时期官学到了私学,这种现象就更加普遍了。庄子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证明“誉尧非桀”是当时赞毁的两个极端。荀子也说桀纣“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后世言恶则必稽焉”。当然,从当时文献记录来看,商纣的罪恶远比夏桀多,在《帝王世纪》中都有总结。

在《论语》里,最早提到商纣时有三位仁者被迫害,即微子离去、箕子为奴、比干谏死,这是后人对被纣王迫害的臣民最早的点名道姓。至于子贡当时听到的还有哪些,目前都不得而知了。但至少到了战国时期,关于纣王罪名井喷式发展如在《天问》里,就有淹杀忠臣比干、滥赏奸佞雷开的记载。雷开此人仅在此处提到,在《封神演义》里就成了一名殷商武将,与殷破败一起捕获过纣王逃跑的两个儿子殷郊、殷洪;《战国策》里说将鄂侯做成肉脯。

在喜欢用寓言的《吕氏春秋》里,关于此类记载是最多最详细的。比如《吕氏春秋》就提到酒池肉圃、杀鬼侯女并将鬼侯做成肉脯、砍渡河人的胫骨而看骨髓、将梅伯剁成肉酱送给周文王、修建璇宫和倾宫、剖开孕妇肚子看胎儿、杀比干看他的心脏、任用奸臣恶来,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比干的死,《论语》只说是谏死,而《天问》里又说淹杀、《吕氏春秋》则说杀死察看心脏。这样矛盾的记载,明显反映这些记录不可能都是真相。

类似的还有砍渡河人的胫骨而看骨髓,在西汉刘安《淮南子》里说是一个才士,而在北朝郦道元《水经注》里说是一个老者;剖开孕妇肚子看胎儿,在《帝王世纪》里变成了剖开比干妻的肚子;将梅伯剁成肉泥送给周文王,在《帝王世纪》里变成了将伯邑考剁成肉泥。

而到了战国末期的《韩非子》里,又有了使用象牙筷子、设置炮烙之刑、作靡靡之音、长夜之饮导致失去历法等记载。到西汉中期的《史记》里,又有了加重赋税充实鹿台、收集奇珍修建苑台、罢黜贤臣商容、使男女裸奔于酒池肉林等说法,而且把过去很多史料整合进《殷本纪》里。西汉后期的《列女传》,最大的贡献是强化了妲己的罪恶。

到西晋的《帝王世纪》里,皇甫谧一方面对上述史料进行整合,另一方面又搜集了一些新的史料,这样才创作出一篇纣王的罪状书。

至此,纣王的一部完整的罪状书,正式确定了下来。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记载大多来源于战国西汉,虽然对于魏晋来说时间向前推移了,但仍然不能代表商末周初的真实历史。那么,在《尚书》中周人对纣王的指控里,我们又能读出一些什么细节来呢?

改革失败的商纣王?

回到《尚书》中周武王指控纣王的六条罪名,我们来逐条分析。

最大的罪名是酗酒,这条可以说纣王昏庸,但未必就能说他是暴君。

然后先看最后两条,即相信天命与不留心祭祀,其实也很难说是罪过。商人比较信奉神灵,相信天命本就是当时的传统观念。等到周人灭商后,才反思出来了“天命无常,唯德是亲”的道理;而不留心祭祀,也可以说正是商人世俗观念有所进步。

最后是中间的几条:不重用贵族、重用低贱者、听信妇人言,这三条指向的都是用人问题。先说听信妇人言这条,其实商朝本身就有妇女参政传统,如大名鼎鼎的武丁王后妇好,在商朝就非常被敬重。为什么周朝“听信妇人言”成了罪名?无非只是妲己出身不太高贵。妲己的母家是小国苏国,但当时苏国也已经投降了周朝。说明苏国人也不太看重妲己,或许妲己在苏国身份也并不高。

大体来说,夏、商、西周三代国王加强王权的行为,可以说有贪欲的一面,但从历史环境看却是进步的。商末仍然处于早期国家阶段,虽然国家形态已经完成,但血缘家族仍是社会主体。国王只能支配整个族群,不能支配具体的人口。

在建国初期,王权与族权更多是利用关系,但之后因为矛盾不断冲突,最终导致国王消灭贵族,或者贵族推翻国王。所以王权和族权既有利用又有对立的一面,走向成熟国家就要求王权排除族权的影响,而将公共权力直接延伸到个体家庭。

实际上,这种王权改革从商朝中后期就开始了。武丁最后即位的儿子是祖甲,在祖甲之前有不少兄终弟及,在他之后却基本父子相继。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件?卜辞的周祭制度是从祖甲时形成,内容是加强对直系先王的祭祀,而旁系先王的子孙不在其列。这代表王位继承权由同宗兄弟共有,开始限缩为直系父子所有。在商周贵族看来,自然是违背祖训的,所以春秋中期的单穆公说“帝甲乱之,七世而陨”,认为是祖甲改制导致的商朝灭亡。

文献中的商汤灭夏不无相似之处,尽管这些记载未必是信史,但大致能反映周人的朝代兴替观。

夏朝中后期有个类似祖甲的人物,就是夏王孔甲。清华简《厚父》提到“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国语》称“孔甲乱夏,四世而陨”,似乎孔甲也进行了一次改革。夏桀与商纣又多有类似之处,《尚书》记载夏桀“弗作往任”“率割夏邑”,大体也是类似的做法。他们都做了加强王权、抑制族权之事,或许具体行为过激或不当,以致加速灭亡。

商汤灭夏与武王伐纣也有类似之处。商汤和周武王都是打着氏族平等的旗帜,所以商汤政策是“网开三面”、伊尹则宣传“尧舜之道”;而周武王也对盟友称“友邦冢君”,认为周革商命是“行天之罚”。

但在他们坐稳了江山后,又想方设法与族权斗争。到了西周中后期的周厉王、周幽王,实际上又是祖甲、帝辛的翻版。但尽管王权往往败于族权,却在斗争中不断得到强化,最终迎来了春秋战国的大变革,早期国家终于进入了成熟国家。

总体来说,纣王的所谓荒**残暴,大概多数来自后人传说。当然,不能就此为纣王翻案,认为纣王英明神武,商朝的灭亡来自周人偷袭。实际上,如果没有盟邦支持,周人不可能在一战胜利后就能延续数百年的社稷。

商纣王作为亡国之君,行为肯定有不妥之处。然而,即使在当时周人政治宣传中,这位敌国国君的行径也并非太恶劣,对商纣王那些惨绝人寰的恶行,更多出于后世的记载。评价纣王其人,还是应该把其放在时代大背景下,而尽量淡化其个人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