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教”的形而上之道
关于“教”,中国古代圣贤亦有精微的论述。《中庸》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1]孟子在《孟子·离娄下》曾说过:“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2]韩愈有“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有“教”有“师”处,必有一个“道”字。叶圣陶也说“教是为了不教”,这“不教”之道还需慢慢体悟。无论是儒家之道,还是道家之道,还是“不教”之道都有一个与“术”相区别的“形上之道”。“术”,包括各种技术,都可以说也可以教,但我们却不能直接把“道”教给别人。好在,它可以通过间接的学习,体“道”,悟“道”。因为,“道”有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之处。好在,人有人的本质。人可以思想,可以领悟,可以学着去思,去理解意义的世界和难言的“道境”。
“庖丁解牛”,人可以教其中的“解牛之术”,而游刃有余的“解牛之道”就要靠个人的理解和领悟了,没办法直接传授(“教”)。但可以“让-学习”(let-learning)(海德格尔对于“教”的本质定义)。汉语的“习”字,甲骨文的象形意义是“小鸟学着飞翔”,是亲临事情的现场,参与其中,实践不辍的意思。“让”不是“强迫”,是一种邀请,一种召唤,一种请求,引领孩子们上路,思存在之思,习行不止。生命整体投入的存在之思也是“手工活”(hand-work,海德格尔语),有身体的直接参与,它与纯形而上学的概念思辨有着明显的区别。20世纪,海德格尔横空出世,一生执着于“存在”的思考,晚年思及ereignis。他自己就说,像赫拉克利特的logos和老子的“道”一样,他的ereignis同样不可翻译。但我们还是试图去理解海德格尔的“道说”,理解他关于“教”的言说。当我们以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去聆听海德格尔“在的呢喃”和“教”的高远时,我们或许能走上追问“教”之师的道路,随他一同漫游,甚至跳跃,或许会遇到一片“林中空地”、澄明之境而后变得豁然开朗。到那时,我们会对教师和教师教育有更多沉默中的意会与默识。理解,才能更好地感觉它。让我们一同随着海德格尔和范梅南踏上思想之路,去追问“教”之师和“教”的本质。海德格尔曾经说,追问乃思之虔诚。就让我们怀着谦卑和虔诚之心,去尝试与海德格尔和范梅南对话。
(二)“教”乃“让-学习”(let-learn)
钱学森晚年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的大学为什么培养不出优秀的人才?这个问题被称为“钱学森之问”。教育研究应该从问题和事情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抽象的概括和演绎都离开了问题和“事情本身”。问题并非随便问问,而是要问出有意义的问题。对有意义问题的追问就成了思想的道路。海德格尔临终时对他写下的专著有一个简单的评价——“是道路,而非著作”。海德格尔想表达,他始终在思想的道路之上,不停地追问和面向思的事情,“去存在”并且“能在”。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之师。在“成事”“成人”的同时,最重要的是成就了他自己——“成己”(ereignis,海德格尔后期的核心词,有时也翻译成“本有”,孙周兴把德文ereignis翻译成“大道”)。“成己”乃是一名教师最本真的成就。教师应该像海德格尔这样自问,“我自己成了吗?”这是本真的“教”的前提。中国的教师教育大概从来没有问出这样的问题。
海德格尔在《什么召唤思》(也翻译成《何谓思想》《什么叫思想》)这篇重要文献中直接触及教育问题,触及“教”与“学”的问题。[3]海德格尔在这篇论文中深入探讨了“教”的本质,或教的真谛,教的意义,也同时追问了“教”之师的问题。其中,关于“教”的表述的核心内涵是“让-学习”(let-learn),而不是“强迫-学习”(make-learn)。请不要轻易放过这个不起眼的“让”字。这种“让予”的姿态是一种开放的姿态,敞开的姿态,自由的姿态。加拿大著名教育专家范梅南在他的专著《教学机智》一书中的“致谢”部分(中文版的“致谢”部分被删去,笔者参考的是范梅南的英文原著)[4]谈到他在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泰德·奥基的“让-学习”(let-learn)的教师机智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范梅南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在论及“教”的内涵时,两人一脉相承——“教”比“学”更难,“教”乃“让-学习”。
一位卓越的“教”之师首先要是一位卓越的学习者。教师能够“学而不厌”,兴致盎然吗?教师如果不是一位卓越的“学者”,他就不可能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教者。此教育关系中的“让予”有对孩子的允诺与祝福。“让-学习”的根本是“让-生长”(let-live或let-exist)。这就在启明我们,根本意义上的“教”不是教基本知识和基本技能(“双基”),“教”必须升华,必须“让予”出一种思想的空间,开辟一条思想的道路,首先让孩子们上路,踏上思想的道路。如果学了很多知识,而根本没有学会思想,那“教”的本质还远远没有打开,远远没有显现出来。人的本质也没有“去-存在”出来,显现出来。“教”就是让孩子们学习思想(thinking),学习存在和存在之思。“教”就是让孩子们的本质显现出来,敞亮起来,澄明起来。思乃人之本质,而我们尚不会思(海德格尔语)。
再多的知识和技能都不能保证思的事情,对知识和信息的贪欲并不能实现人的本质。面向思的事情的智慧和关于事实的知识有着重大的区别。“教”之师能做出这样的允诺和祝福吗?教师能“让”吗?教师能在真正意义上为孩子祈福和希望吗?教师之爱和关心能开出一条思想的道路吗?让孩子们学习思想,而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能,让孩子们自己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思想道路,并在其中逗留、安居,逐渐走向成熟,逐渐对自己、他人和社会负起责任(“成己”)。“教”最重要的使命是让孩子们学习思想(动词thinking),让孩子们自己去体验,并从自己的体验之思中生成有生命力的概念,使自己的表达与自己鲜活的生命紧密相连。对意义的觉悟远胜于对知识的掌握。存在之思引出对存在真理的领悟。孩子们首先要被唤醒,要亲自去体验、去领会、去思想、去觉悟存在的意义。人之为人的本质恰恰是这种“本源之思”。“教”就是要“引出”这种“本源之思”。
阅读、背诵很多思想家或哲学家的经典著作,可以获得他人的思想成果(名词的thoughts),虽然有益于自己的文化积淀和修养,但这种知并不能保证读者学会了思想。学习思,首先要学习思自己的存在,思自己的“成己”,思自己存在的呈现和展开,思自己本质的显现。唯如此,才能达致一种“精神的深刻转变”(伽达默尔语),或一种“意识品质”(宁虹语)的养成,由此“本有”(ereignis)的智慧状态(thoughtfulness,范梅南语)流溢出机智和各种敏于行的反思性实践,实现海德格尔所说的“思即行动”。“教”要谦卑地回返,回返精神的家园,回返存在的自由之地。教师自己有能力“让-学习”吗?
[1] 宋元人注:《四书五经》(上).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5,1。
[2] 宋元人注:《四书五经》(上).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5,61。
[3] 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下).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1217。
[4] Max van Manen.The Tact of Teaching:The Meaning of Pedagogical Thoughtfulness .The Althouse Press, Canada,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