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栖霞山八年多的岁月,可以说,每天都在半饥饿的状态中度过,那时候年少,又吃得多,稀饭没有七八碗不会饱。后来还有人吓我,说:“你不要那么能吃,听说有个地方的人,什么都吃,后来肚子就裂开了。”这当然是不会有的事,也没有那么多东西可吃。虽然三餐不济,但是劳苦的出坡还是天天有,像除草、搬运、擦玻璃,到山上采无花果,回来还要自己剥开,卖给人家换一些钱,贴补常住。
除了每天的饥饿与劳动之外,我们的生活用品也是极为缺乏的。还记得,在栖霞山七八年的生活当中,我只穿过两套衣服。其中有一套衣服的质料很坚韧耐穿,是一位老和尚留下来的。有时候会为了节省,就直接不穿里面的衣服,只披这一件中褂了。
日子如此穷苦,其实也可以溜到外面去做工,不过那时候的我,从来都没有动过那种念头。只想做出家人。那时正逢抗战时期,日军常常轰炸,我们睡的床铺,是从栖霞师范学院搬回来的,由双层铁皮制造。当时我睡在上铺,不远处一片红光,“轰!”一声,玻璃全都震碎,我从**悬空飞起掉到地下。不过心里倒是没感到恐惧、害怕,也不怕军队、刀、枪,总认为不会打死我。为什么不怕呢?因为这种情形就像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曾听过有人开玩笑说:“我们是从枪林弹雨中出来的,怕什么?”我没有这样说过,不过就是这个味道了。
尽管大家都生活在半饥饿状态中,也没有人说要离开,离开了又能到哪里去?到处都是兵荒马乱,一天有一餐饭吃就饿不死了,还算不错。八年中,也不是天天都只有一餐,的确也有过一段时间,一天可吃上两三餐,甚至有时还会有点心,全视常住经济状况而定。实在不得办法时,一餐也没有得吃。不过,到我的师父志开上人掌管的时候,日子就有好转了。
一九四五年,我离开栖霞山前往焦山佛学院。焦山是一个富寺,几万亩的田地分给好多县市,一年的租谷收回来,就可以吃上两三年,不缺粮食,所以我到焦山后,就像到了天堂一样,每天饱食终日,日子很好过。
可是,人不是有了饭吃就能满足的,他还要有理想、有理念。当我渐渐成熟,想要实践理想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当时焦山佛学院院长东初法师的理念已渐行渐远,所以在征得师父的同意后,我就离开焦山佛学院了。
离开焦山之后,在一九四七年底,我回到白塔山祖庭大觉寺一段时间。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就获得担任小学校长的机会,因为这是政府任命的职务,我也极愿意承担,感到为公家服务是自己的荣幸。这个时候的我也懂得如何读书了,于是就在祖庭一面精进自修,一面就做起校长来,实在很感谢宜兴教育局任志盘局长给我这个机会。
白塔山的情况,跟栖霞山一样,也是无隔宿之粮的穷寺,没有人要住。后来,家师没有办法,收留一位从其他寺院过来拜他做师父的满成法师担任当家,也算是我的师兄。白塔山的米粮不够吃,主要原因是,我们田地里的收成,只够吃到隔年的四月、五月,至于六月、七月就挨不过了,一直要等到八月才会再有收成。这样一来,这两个月不得粮的时间,只好用借的。借一石米,过二个月,可能要还二石、三石,利息很高。
我回想起过去王安石曾提倡“青苗法”,这个法令实在重要。因为农民眼看着自己田里的青苗长成,还不能收成,就任有钱的人摘去。一年不到,已经吃不到粮了。假如政府能够放赈,先给大家两个月米粮,等农民收成后再来还粮,大家就可以免去借粮的利息了。
不过,江苏的农作物收成比安徽要好一点,安徽种的田,假如在六月、七月借了粮后,到七月、八月就不得吃了,只好出去逃荒,称之为“逃荒佬”。在我们家乡江都经常看到,一来都是几百人,也不能得罪他们。乡人集合起来,给他们吃一餐饭,他们吃饱就走了。幸运一些的是,我没有经过这样的生活,假如穷得再不得吃,也只好出去逃荒,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了。
在白塔山,早上吃过两碗稀粥,就到小阁楼上用功,十一点不到就饿得发慌,实在等不到十二点吃饭,只好下楼跑香消磨时间,希望赶快有饭可以吃。
或者我在小学里教完书后,下课回来不得中饭吃,也不能喊人弄饭,因为我既不是当家,也不是住持。所以我常常饿得只能用跑香来转境,希望借此忘记饥饿感。古人陶渊明曾经描写饥饿的诗:“三旬九遇食,十年着一冠”,意思是三十天才吃九餐;或者“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刚刚才高兴吃饱了,但是下一餐就要束着衣带,等明天鸡叫了才能吃。那时候的我,颇能体会陶渊明的处境。
还记得寺里负责煮饭的是一个工人的太太,因为在栖霞山受的训练,让我很规矩,不看女众,也不讲话,因此我从没有和她说过话。其实,如果我跟她讲上话,也许她会用一点米汤给我吃,不过从来都没有。
后来也就跟满成师兄抗议,早上吃过之后,还不到中午,就饿得不知如何是好。穷年饥馑,饭菜里根本没有油水,甚至看到油就想喝它一口。现在的人,一定很难想象怎么会想喝油的心情。
师兄说:“在你楼阁上的小坛子里,不是有过年存下来的糖果吗?”
我说:“有糖果吗?我不知道有啊?我没有吃。”
师兄说:“我知道你没有吃。”
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
他说:“我有做记号。”好在我没有吃,假如我吃了,不就成了偷吃了吗?
在那个时代,我深深觉得应该自己从事生产,免得被讥为社会的寄生虫、消费者,我们必须要消除这许多不雅的名号。
大觉寺有土地,我们就想开发农场来生产。后来听说农场里不只要种植,还要养猪才会有肥料,池塘里要养鱼,才能利用池塘里的水赚钱。猪跟鱼养大了,还要卖给人家吃。这不是等于杀生吗?
本来,农场和办学校是我的希望,但是这一听,农场梦粉碎了。当时虽然我在小学担任校长,但因国共内战的关系,白天学校里有国民党的军队进出,晚上又换共产党的游击队巡逻。期间,还遭共产党逮捕,坐了十天的黑牢。生存不下去,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了,不得办法,又再跑到南京去讨生活。
那时候,国共战斗已经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我想再回栖霞山去当个知客。说明心意后,栖霞山的当家想,住持已经是我的师父志开和尚,如果又让徒弟来当知客,那么一来,师徒一里一外合作,别人还有什么机会?几位当家联合起来叫我不要做知客,可以选择其他职务;但是我没有其他专长,梵呗、法器也不拿手,因此意愿不高,就转到南京华藏寺去了。
来台不久,与同参性如法师(左一)、了中法师(中)穿着台湾木屐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