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台湾的穷困(1 / 1)

在南京,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也有人叫我到延安,延安是共产党的根据地,基本上我对共产党的社会还不是很了解,也不晓得台湾是什么情况。总之,看到战争的伤亡,想要服务救人是没错的,于是就参加“僧侣救护队”,糊里糊涂地到了台湾。

初到台湾,正是“二二八”事件发生之后,这起事件造成台湾人相当排斥外省人。其实,外省人不全是坏人,本省人也不是不好,只是因为误会引起,使得双方都受到无谓的伤害。说起来,是政府误解台湾人的暴动,而台湾人误解外省人都是坏人所引发的事件。我还听说,当时许多本省人家里的地窖、隔间、床下,救了不少外省人。

其实,民间老百姓都很善良,实在是因为各个时代的政府,有各种不同的际遇,权力有时会使人疯狂,而造成憾事。

我在挂单不着、寻友不遇的情况之下,睡过神庙,也睡过甘蔗田,一直想融入台湾这个社会。因此,我把所有零用的东西通通丢弃,只留下身份证和师父给的十三块银洋,另外买了一顶斗笠、一双木屐,把自己装扮成台湾人的样子,希望能够公然地走在路上,不受人盘查。

我不能老是在神庙、甘蔗田里过生活,总得找一间寺院,正正当当地生存,于是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到了台中宝觉寺。这是因为在大陆的时候,曾收过学长大同法师寄给我一封信,说他想办三千人的佛教学院,邀我到台湾来教书。

由于大同学长这句话说得太大,让我思考再三。我晓得,以当时佛教的现况,不论由哪一间寺庙来办理,都不会有力量办得了三千人的佛教学院,令人难以相信,也就没有接受他的邀请了。回想起来,其实,不论什么情形,应该都去碰碰运气,试试看才好。

我们在半夜二点钟到了宝觉寺,大家都睡觉了,一时找不到人问。后来,得知金山的慈霭法师,以及栖霞的同学莲航法师等都在这里,非常兴奋,就从窗外叫他们:“喂,起来。”

他们看到我们来了,也很意外,说:“你们怎么也到了台湾?”一聊之下,才知道,原来大同法师因有匪谍嫌疑,不久前逃到香港去了。我们投亲不遇,就问这二位法师该怎么办?他们说:“这里的住持是从日本大学毕业的日本和尚林锦东法师,他为人四海,明天试试看吧!”

第二天,我们带着惶恐的心情等待,见到林锦东时,他看到我、广慈和弘慈三个状似彪形大汉的出家人,我想他应该有所顾虑的。等他问出缘由,他就说:“因为最近人多,没有办法再让你们安单了,建议你们可以到月眉山灵泉寺找慈航法师,慈航法师正要办佛学院,需要师资,你们去之后,也许可以解决他的问题。”我们当然知道此处不留人,只有另找留人处了。

随台湾佛教访问团至泰国三王宫前。左起:净心、贤顿、白圣、本人、净海等法师(一九六三年七月)

尽管没有安单下来,我还是很感谢林锦东派了一位宗勤法师为我们带路,一起坐火车前往灵泉寺。

没想到,下午到达台北车站,要转车往成子寮观音山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倾盆大雨,等到一小时后,就听说山区崩坍,道路中断,交通也封闭了。我心里想:“糟糕了,慈航法师那里去不成了。”

宗勤法师说:“在这里的南昌街有一个十普寺,那里面有不少像你们一样的外省人,我带你们到那里去吧!”从台北车站到南昌街不算太远,我们一行四个人走路过去,约莫半小时就走到了。请求见负责人,并且询问挂单的机会。

最先是道源法师出来,他一看到我们,就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怎么也跑到台湾来?”当然,他的话问得很不得体,到台湾来还要什么资格?你能来,为什么我们不能来呢?不过,大家也不好辩论这个问题,旁边还有好几位大概是十普寺里的住众,有的关心,有的慰问,有的告诉我们在台湾居住的难处。

最后白圣法师出来了,他说,十普寺人太多,无法再接受挂单,并且建议:“你们最好到善导寺去。”我们一听,觉得非常好,至少有人指出一条能去的明路。所以我们又从南昌路的十普寺,步行到善导寺。一路上,一直下着倾盆大雨,台北市的道路都被大雨淹没了,我们在滂沱大雨中涉水行走。那应该是在现在的新生北路上,当时有一条琉公圳,我不小心就滑到水沟里去。当时,水势相当湍急,幸好我从小熟谙水性,并不害怕,只不过看着我的小布包随着流水就要漂走了,我一急大喊:“我的钱包。”

因为水性不错,最后我还是拿到钱包。爬上了岸,看见广慈、弘慈两个人大惊失色,吓得脸色都苍白了。人家说:“落水要命,上岸要钱。”偏偏我是落水要钱,上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毕竟在那种艰苦的时期,几块钱,就等于是我们的活命钱啊!

终于在黄昏到达善导寺,住持达超法师出面说:“善导寺大部分的房屋都给市政府的兵役科和警务处的交通大队占领,实在没有房子给你们住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但已经黄昏了,我们也就不再多言,就请求在佛殿上的大钟底下过一宿。就这样,我们全身裹着湿透的衣服,在大钟下睡了一夜,第二天,我们便动身前往灵泉寺找慈航法师。因为我们听说慈航法师是一位慈悲伟大的长者,在艰苦时刻喊出口号:“抢救僧宝!”呼吁台湾要抢救大陆来台的年轻僧伽,将来佛教才会有人才。我们殷切期盼见到他。

当日下午一点多钟,我们终于抵达灵泉寺,慈航法师却不在寺内。在这里挂单的外省僧侣,多半都是以常州天宁寺为师承的法师,为首者就是佛学高深的默如法师。广慈、弘慈法师也都是常州天宁寺出身,我也和天宁寺有过因缘,本想着应该可以留下来,大概也是因为人满为患,默如法师看到我们的时候,就交代说:“不可以再接待那三人了,叫他们离开。”

在灵泉寺里有位实清法师,与我们在大陆曾是同窗,他问我们吃过饭了没?我们三个人才回想起昨天晚饭,还有今天早饭、中饭都没吃。这时,几位青年朋友很讲义气,一起凑了一点钱,买一些米,煮了稀饭给我们吃。等到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由于连着三餐没得吃,捧碗的手还不停地在发抖,那碗稀饭吃起来,真是香甜美妙、美味无比,至今难以忘记。

这几位道友不但凑钱给我们吃饭,还把我们留在寺里,也没有上报常住,只叫我们不要出来。由于我的衣物都已随水流走,刚好利用那两三天的时间,把在宝觉寺收到的一块布拿出来自己裁缝,做了两件换洗的衣服。

等到天气放晴,同学们建议我们可以去中坜圆光寺,因为慈航法师应该正在那里准备办毕业典礼。到了圆光寺,才知道原来慈航法师还没抵达。由于那正是寺众吃过午斋不久,承蒙一位比丘尼智道法师好意,还张罗了饭菜给我们吃。

智道法师说,她知道我的名字,看过《怒涛》杂志上有我的文章,认为我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她还建议妙果老和尚出来跟我们见面,没想到老和尚见到我之后,欣然同意我留下来,要我别离开了。

那时慈航法师还没抵达圆光寺,我心里想:“见到慈航法师后,也不知结果如何,如果叫我们走,我们也不得地方去,现在有人愿意留我们,那当然要留下来。”于是我们马上答应留下来。

过了一天之后,慈航法师来了,许多人前呼后拥跟随着他,他们正是要来这里举行毕业典礼。典礼后,再把佛学院的学生,全部带到新竹青草湖灵隐寺去办佛学院。

我心里想,也不用到那边了,此处留我,我就不要得陇望蜀了。

慈航法师走了以后,留一位自立法师协助慈航法师处理圆光寺学生善后的问题。他为我们着想,说:“我现在正在编台湾佛学院毕业特刊,你们迟来,也没有户口,是不是把你们三个人的名字也编在特刊里,将来你们会有一个依据,表示是台湾佛学院的学生,在安全上对你们有利。”那时候的环境紧张,动辄得咎,我们当然很乐意。

所以,现在许多毕业的学生,看到那份特刊上有我星云的名字,经常都喊我同学,其实我一天课都没有上过,哪里有资格和他们成为毕业同学。实在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困难,只好借着毕业登记的名义来得到一些方便。

尔后,我也在这里忍受了两年的苦行生活。妙果老和尚很看得起我,偶尔叫我代他办理一些文书,那个时候他是新竹州佛教会的理事长,新竹州包括新竹、桃园、苗栗现在的三县市,那个时候统称新竹州,但是,其实在这个寺庙里有七八十位住众,但都是一些老弱之人,能够做事的人只有我们几个外省的年轻人。

我为他们收租、管理塔院、抬往生者去火葬,那个时候没有现代化的火葬场,都是用木材堆起来就烧了。同时,打扫庭院、供应饮水,每日到街上准备七八十人三餐食用的米菜等等。总之,那个时候的我,每天好像都是汗流浃背地在工作,好在我从小在栖霞山训练一身的好功夫,怎么通水沟、怎么扫落叶、怎么整理荷花池、怎么看管纳骨堂等,我都游刃有余。为了感恩圆光寺对我的收留,只有用身心劳动来回馈。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一年,我就转到新竹“台湾佛教讲习会”去教书,才结束这一段苦行生活。

浩霖长老(右二)自美国返台,来佛光山参访(一九七七年六月)

在这里的一段光阴,还有一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初到台湾时,已略为感觉到佛教对文教的忽视。在大陆,我担任过小学的校长、老师,但是没有人重视这种文教的经历。

比方,有一次我在写文章,一位常在寺中帮忙的达贤姑走来,苦口婆心地对我说:“法师!你要去工作,不然你会呒饭呷(国语:没有饭吃)唷!”

我才发觉,原来在这里,一般人都不会重视文人。歇息写些文章的时间都不得有,得要付出劳力,才算工作。虽然如此,有鉴于文字般若对弘传佛教的重要性,我还是笔耕不懈,也就不理会他人的看法了。

感谢圆光寺对外省人的收留,后来才有在美国纽约市东禅寺的方丈浩霖法师、澎湖观音亭的广慈法师、在菲律宾隐秀寺住持的自立法师,宿雾普贤寺住持唯慈法师、松山寺的弘慈法师等,这些善缘都要感谢圆光寺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