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住,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历史,据说从茹毛饮血慢慢住到石洞,再慢慢演变到以草、以瓦、以大楼为屋。回忆我这一生住的情况,也好像人类五千年来居住文化的缩影。
我最早成长的家庭是住在一个小草屋,里面有两张床铺。有时候家里的人多了,母亲就下令:“有哪个小孩可以睡在地下?”经常都是我自愿。因为打地铺睡觉,是我最喜欢的事。地下又平又宽,可以滚来滚去,觉得也很惬意,所以我并不感到睡在地下有什么不好。
没想到四十多年后,我建了佛光山,每次办活动人多,甚至一来就是成千上万的人,也是有打地铺的情况。因为要想有一人一床,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啊!想起当初佛陀也只是“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树下并没有比我们屋里的平坦地面好受,一样过着修道的日子。除了佛陀,那许多的罗汉僧不也是这样的生活吗?
我出了家后,一般都是在禅堂里,随大众睡广单。广单,就是一条长长的卧榻,可以容纳五六十人睡觉,就像咸鱼一样一排一排的。有时候半夜起来上个洗手间,再回来就没有位置了,只有慢慢地再挤进去,把两边的人挤到旁边一点,才能再入睡。大家也习以为常,不和我计较。
后来在栖霞律学院读书,做学生倒是有很好的待遇。因为当时南京的学校都已经迁到大后方重庆去了,留下许多学生睡过的铁制双层床铺,非常坚固,没有人要,我们就把它搬回学院,以此作为床铺。不过也很可怜,虽然有床睡了,却没有因此睡得安稳一些。有时候重庆盟军的飞机来轰炸南京,只看到窗外一阵红光,接着天崩地裂,我就被震得从上铺抛到空中,再掉到地板上。还好是地板,人没有受伤,疼痛一下就过去;如果是掉到砖块、水泥地板上,就肯定会受伤了。
我在大陆和台湾,都分别住过拘留所、住过仓库,也住过牢狱,在海峡两岸都曾经失去自由。可是我从寺院丛林出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一句坏话也不敢讲,怎么会被关起来呢?我想,只能把这些牢狱之灾,当作是为自己消灾解难了。
在大陆被关闭的时候,每天都是一百多人挤在一个大房子里,今天拖出去两个枪毙,明天拖出去三个,我就想到古德讲的:“眼看他人死,我心急如火;不是伤他人,看看轮到我。”我曾被五花大绑,准备送到刑场去枪毙,当时体会到,人生到了这个阶段,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心底感觉天地昏暗,自己还有一些遗憾:我才二十一岁就在这里死了,像水泡一样“啵”一下子就没有了,师父不知道,父母家人也不知道,实在可惜。后来也许是命不该绝,有机会被释放出来。总之,大难不死,也是非常庆幸。
后来我到台湾,没多久,就被关了二十三天。最先是被关到中坜的拘留所,后来又把我送到桃园的某一个大仓库。当时所有外省来的出家人都被逮捕,因为谣传共军派了五百个僧人,到台湾从事间谍工作。我和慈航法师、律航法师等十多位法师,就这样被抓起来,其实,我们都不懂什么叫“谍报”。不过,那时候国民党愿意为共产党服务,听信谣言,让我们受一点牢狱之灾,也就算了。
我初到台湾的时候,没有地方落脚,感谢一些神庙都不需要挂单手续,就让我们可以在神龛下暂住一宿,所以我也睡过神庙、茅棚、草棚。后来我到中坜圆光寺挂单,妙果老和尚需要有人替他去看守苗栗法云寺旁八十公顷的山林,我感谢他的收留,也就发心自动去看守了。当时,我一个人住在草寮里,穿着木屐在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奔行,如履平地。三个月当中,我一共穿坏了两双木屐,还写了一本《无声息的歌唱》。
一九五三年的年初,我到了宜兰雷音寺。当时在佛殿旁有一个三四坪大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竹床、一架裁缝机,大概这是他们平时做工用的地方,现在让出来给我睡觉。可怜的那一张竹床,我只要朝上一坐,它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九里外都可以听得到。所以夜里我也不敢经常翻身,就怕它发出的声音太大,会吵到旁边的住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睡了一年多的竹床。就在这时候,严炳炎老居士,我们称为“老沙弥”的他,竟然要来挂单,并且和我同单而眠。严居士是现任公益平台基金会董事长严长寿的父亲,在刚到台湾那段时间,他同我们好几个出家人都很熟悉。我迫于现实环境,就提醒他说:“我们睡觉不宜翻身,免得这床铺发出的声音太大声吵到别人。”睡觉不翻身,是我们出家以来就有的训练,所以附近常常来佛殿拜佛的人,有时候也取笑我说:“唉,法师,你们睡觉很少翻身吧。”好像嫌我们住得太过宁静了。
后来,我又睡过台湾的榻榻米。那时台湾有一些小庙,偶尔客人来了要住宿,也不能完全拒绝,否则会被人责怪:“怎么连一个地方给人睡觉都不肯?”因此多少都设有榻榻米的客房。不过在当时的社会,即使要睡一张榻榻米也不容易,有时只有在走廊,用个布袋、或摆张帆布床让人睡觉用。我也曾随喜随缘地睡过这许多地方。
唯一一次穿慈航法师所送南传袈裟,树下禅修,学习佛陀(一九五九年)
至于睡在阳台上,这是常有的事了。例如,煮云法师到佛光山来看我,我就会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自己睡到阳台去。还好台湾地处亚热带,晚上睡在阳台上,就像朱洪武说的:“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足,恐怕踏破海底天。”感觉也是颇好的。其实,阳台和床铺,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差别,偶尔睡一下阳台,偶尔睡一下大地,睡在路边,那都是一种人生的体验。
就好比我在宜兰睡觉的房间,就紧邻宜兰市中山一路。每每大卡车在半夜行走,速度都非常快,一走过去,房子都随着震动,听久了,也就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我到了高雄也是一样,寿山寺就位在鼓山一路的路边,高雄港口的火车都是半夜调度进退、转换铁轨,撞击的声音,经常把寿山寺震动得摇晃不已。但是日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可见,人是可以随顺习惯而生活的。
比较起来,最难堪的一段时期就是在台北善导寺。当时我们去挂单,寺里不得地方住,他们就把骨灰翁下面的橱柜,让一个出来给我睡觉。我记得一九五一年花莲大地震发生的时候,半夜三更,我正在睡觉,天摇地动,骨灰瓮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来了。我还很镇定地跟它们商量:“拜托,请不要倒下来,你们不能打破我的头呀!”想想,自己在那样的时刻还能自我嘲解,幽默一下,人生也蛮有趣味的。
历经这些克难的住处后,到了我六十岁开始,我受到的待遇就不一样了。走到哪里,人家请我讲经说法,都用最好的房间接待我,或以最好的饭店招待我。有一次我到多伦多访问,有一位过去从事土地经纪人、刚出家的弟子满宜法师,因为师父驾到,他特地花了一千元美金为我订下一间总统套房。没想到,那一天因为徒弟开车走错路,一直到半夜一点多钟才抵达饭店,早上六点又要去赶飞机。看到床铺叠得那么整齐,我也不敢去动,就在椅子上稍微打盹一下,天亮就走了。
一九九〇年,韩国顶宇法师在汉城(现在称首尔)的九龙寺落成,请我去替他主持开光典礼,他也是用总统套房招待我。我见到那么庄严堂皇的地方,实在不忍心把它弄乱,所以还是在沙发上睡一觉,天亮就离开了。
其实,我非常呼应《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话:“大厦千间,夜眠不过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不过几斛。”人生为什么非要在物质上那么辛苦的汲汲营营呢?淡然的生活,不是也有很大的乐趣吗?
尽管我六十岁以后到世界各地旅行,不知住过多少次一流的饭店、一流的总统套房,受到一流的接待;不过,再好的房间都不能影响我。因为大部分的行程都是团体旅行,虽然安排给我一间总统套房,可是随行的一二十人,都在我这里集合,捆行李、送礼物、分配东西、打电话、上厕所、吃便当,我的套房就成为大家的餐厅、会客室、工作间、联络站、询问处,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开玩笑说:“你们都来住总统套房,留一个小的房间给我住就好了。”
在我一生中,最有趣、最值得纪念的睡觉处,恐怕是二〇〇三年,巴西如来寺开光落成暨国际佛光会理监事会议时,他们招待我们一行人到亚马逊河游览,睡在阿瑞雅亚马逊塔旅馆(Aria Amazon Tower Hotel)了。我称它是“空中楼阁”。
这旅馆最特别的是,一间一间的树屋,就建在亚马逊河森林中的大树之间。树屋与树屋之间的通道,是用竹竿绳索搭起的便桥,行走时,桥也跟着摇摆。到了夜间,因为屋里点着灯光,附近的昆虫都跟着飞进来,住得我也胆战心惊的,第二天赶快跟他们说:“亚马逊河不好玩,太危险了!”
亚马逊河畔的旅馆
另外,我也住过马来西亚特殊的海上别墅。这是华人颜祖耀居士与当地政府合作,取自当地马来西亚草为建筑材料,在距离岸边二十五海里的马来西亚雪邦海域上建起来的别墅,据说可以容纳千余人。二〇一二年十一月我到大马参加十万人的弘法大会,大马佛光协会及大马东禅寺的职事好意的安排我们住到那里,说是可以欣赏大海景致,可惜我忙着口述文章,什么也看不到,咸咸的海风倒是吹了不少,这也算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奇人妙事吧!
此外,早年我也曾和指南宫的周老道董事长住过新竹县竹东的山洞,一起修行了几天。而我从佛光山住持退位后,也曾在美国闭关半年,后来实在是事情太忙,我不能自己在关房里安闲自在,所以半年后,也就出来帮忙西来寺的建设了。这些,都算是我在住的方面特殊的经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