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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当中,童年是最喜欢穿新衣服的时候了。可怜我的人生,从小就没有那样的福德因缘。我的每件衣服,可以说没有一件是不经过补丁的。有时候,觉得穿了补丁的衣服真是羞于见人,就躲在家里不出去。除了偶尔出去和其他的儿童玩游戏,儿童之间谁也不会笑谁,因为穷苦的乡村都是穷苦人家,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记得一九三六年七月,我过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母亲还是体贴我,为我做了一套新衣服,给我隔天庆祝生日。那一天晚上,我就把新衣服摆在我的枕头边上,心里想,明天早上起来就可以换上新的衣服了。但是在乡村里蚊虫多,到处肆虐得厉害,我就点了蚊香,大约有一米多长。小孩子不懂,我就把它摆到衣服的上面,蚊香一直燃烧,到最后把衣服都烧起来了,一直烧到肩膀我才惊醒过来,大叫:“失火了!失火了!”当然,大人很快就把火扑灭了,可是我的新衣服也随着这场火灾泡汤了。

我也不敢怨恨大人们,总觉得是自己的福气不够,眼看天亮就有新衣服穿了,但是新衣服还没有穿上身,它的命运就宣告死亡了。

我十二岁出家,因为太过仓促,我的身材又小,师父说:“把我的衣服稍微改造一下,你就可以穿了。”记得出家那一天,我穿的就是师父改造过的一套灰色褂裤、灰色长衫。过了没几天,师兄弟又把他旧的、穿不下的一套褂裤和一套长衫送给我,说:“这个给你换洗。”我的出家新生活、新人生还是从穿旧衣、旧裤开始,没有新的感觉。

奇怪的是,师父、师兄弟给我衣服的时候,这些衣物都还蛮好的,但是我穿不了几天就破烂了。我心里一直觉得很惭愧:同样的衣服,别人穿都没有坏,为什么我穿不了几天就坏了呢?因此,常常责备自己真是没有福德因缘。

过了几年,我慢慢长大了,我们的得戒和尚——若舜老和尚过世后,他留下一些衣服,我的师父很慈悲,选了一件伽蓝褂(中褂)给我,这件衣服陪伴我五六年都没有坏,可见这件衣服的衣料很好。

及至一九四六年,太虚大师开办“中国佛教会”会务人员训练班,我也报名参加,但是他们规定参加者一定要穿新僧装,我没有钱做新僧装,也无从告贷,更无法请别人帮忙,心中非常焦急,心想为了一件新僧装不能参加,这是终生的遗憾啊!正在此时,有一个同学穿了新僧装不合身,他不要。我站在旁边,也不敢开口,还是别的同学帮我说话:“你就送给今觉(星云)吧!”我的运气很好,就因为这件衣服而能参加训练班了。

二十岁的那一年,我实在没有衣服可以换洗了,因为身上长了脓疴疮,只要衣服一脱下来,就等于肉上的皮也随着衣服撕扯下来,皮肤都黏到衣服的内面了,全身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后来虽然我的脓疴疮治好了,但是再穿上这些衣服又会再复发,像是细菌传染一样,后来他们就叫我不要再穿这件衣服了,应该把它烧毁。话说得这么简单,我把衣服烧毁了,以后没有衣服穿,就等于没有房屋住了,我的灵魂、我的肉体又依附在哪里呢?

不得已,我向师父求救,师父说:“你过二十岁时,我就做一套夏天和冬天的衣服给你。”因为那时候生日还没有过,一听到有冬天的衣服,心里想:“今年可以过一个好寒冬了。”但是,那个严寒的冬天,我的朋友弘度法师身上只有单薄的夏衣,我想到朋友之间要有解衣推食的情谊,就把这件冬天的棉袄送给弘度学长。他不肯接受,一直问:“你呢?你呢?”我说:“我还有一件。”他才肯接受。我这一年的冬天也就可想而知,得与严寒奋斗了。

还好我有一个短期出家的师弟,他有衣单,但是他不出家,坚持还俗去了,那时候他留下一些才穿不久的衣服给我,于是我好几年的岁月,都是靠这几件衣服生活了。

有人说:“贫穷难以大方”。这句话不见得如此。我离开镇江焦山佛学院的时候,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但是我很大方,毫不吝啬地就说:“我的文具、书籍等东西,哪位同学需要,我都送给你们吧!我要回到我的祖庭大觉寺去了。”全身只剩一件长衫我就回到祖庭,连海青、袈裟也都没有了,师父还责怪我说:“你连你的饭碗都不要了?”我才知道:“喔,原来我还是应该保留一些东西的。”

我在白塔小学做校长时,我有了钱,就做了好几套衣服。接下来,我又到南京华藏寺担任短期的住持,因此又增加了不少的衣单。但是那个时候,时局动**不安,我要到台湾,于是又把所有圆的、方的衣单通通送人。圆的指的是“方袍圆领”,送给我的同学智勇法师;方的就是被单、枕头,送给我那刚刚从江北逃难到江南的三弟李国民。我孑然一身,在没有准备任何的换洗衣物下,就这样子来到台湾。

所以我常说,一个出家人在一生当中,一定要有一次以上,把所有的东西舍去放弃;你要有一次、两次这种体验,才能对修行有所了解。

到了台湾后,经过台中宝觉寺,我的学长大同法师的妹妹觉道法师也是一位出家众,托人送来三块布料,给我和广慈法师、宏慈法师一个人一块。由于没换洗衣物,身上仅有的衣物,又被夏天的西北雨淋湿,没得换洗。于是,我就利用这块布自己裁、自己做,才又有了换洗衣服。但是在这时候,我仍然没有长衫可穿,后来在中坜圆光寺挂单时,做了功德佛事,分到一些钱就自己做了一件长衫,自觉还做得有模有样。

一九五〇年,“一江山岛战役”爆发,普陀山的煮云法师随军队撤退到台湾,他到中坜圆光寺找我的时候,我问他:“你有带衣单吗?”他说:“没有!”我就把身上唯一的一件长衫送给他。我不是悭吝的人,但是后来知道他带了两箱的东西放在基隆,是到中坜的时候没有衣单,这样他也把我的衣服拿去了,我心想,既然你有,又何必要我来为你锦上添花?你应该帮我雪中送炭才是啊!

台湾虽然位属亚热带地区,我记得一九四九年冬天,有一次寒流来袭,我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短褂,实在不足以御寒。那时候,妙果老和尚送我一件呢料的夹凳子(即厚的短袄),穿上它非常暖和。回想起来,在大陆严寒的冬天,有好多老人家都穿皮袄,我现在有了一件夹袄,虽然是旧的,但我非常的珍惜。可惜还是业障深重,一位大陆同来的法师,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不高兴我,竟然把我的衣服撕了半边,我只好忍受下来。

之后,逐渐地,不断有人送衣服给我,没有衣服穿的窘境,就再也不成为我的问题了。

我在宜兰的时候,郭爱、萧碧霞师姑都做过好几件衣服给我。可是我没有皮箱,也没有衣柜,那时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我嫌东西太多成为累赘,二十八岁那一年,狠心花钱买了一个箱子,把所有的东西全放进去,我的东西就不至于乱放了。

其实在我心中,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衣服。像香港的蒋裁缝,曾经送我十件海青;澳大利亚的一位弟子,妙源法师的家人,送过我十条灰色的裤子。从此,也不知道衣服是新是旧。现在年老了,实在说,穿的衣服太多了。不过,因为我四十岁以后就不断地发胖,从六十五公斤慢慢到现在九十六公斤,所以很多衣服我也穿不下,就经常说:“哪一位弟子有需要就拿去穿!”甚至有的衣物还没有穿过,就已经分送给大家了。想到佛陀当初制戒,不准蓄积三衣钵具,就是要我们不可以长养贪心,我想这也是不无道理。

在我七十岁那年,温哥华的一位弟子心慧法师做了一件袈裟送我,叫“万佛祖衣”。这件衣服上绣了一万尊彩色的佛像,我看了真是吓了一跳。这件袈裟穿起来花花绿绿的,哪里能见人?这不是庄严佛祖,反而是亵渎佛祖。所以我搭了一次就不敢搭了。

温哥华的心慧法师做了一件袈裟送给我,叫“万佛祖衣”

虽说在古代,皇帝会赏赐袈裟给有德的出家人,表示尊崇礼敬。例如:大唐武则天赐给译经高僧法朗大师紫袈裟,宋代理宗赐给临济宗师范禅师金襕僧衣,明太祖颁赐大迁和尚五爪金龙袈裟,甚至高丽国王也赐予永明延寿禅师袈裟等等。这就等于大清皇帝赏赐大臣黄马褂一样,拥有一件御赐的袈裟,如同大臣有了黄马褂,也会感到无比荣幸。不过,到了现代,我还是觉得像这样的“万佛祖衣”是不能随便穿着,也不能随便送人的。

在我年轻时,慈航法师曾一度推动出家人披搭南传的袈裟。在他认为,台湾和印度一样,都属于热带地区,住在台湾,不着原始佛教时代的僧服怎么说得过去?因此,只要谁愿意穿南传袈裟的人,就送他一套。我并没有表示过要不要,但他还是送我一套,我也穿了,他们还替我照了一张照片。那些袈裟在台湾穿着,也算是奇装异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把它穿出去了。

至于穿着的鞋子,因为出家的时候,我的母亲、姐姐,都经常做鞋子送给我,有时候一双鞋子穿不到一个月就坏了,家里也来不及供应。因此对于穿坏了的鞋子,就用厚纸板再垫起来,也能维持几天。可以说,对于衣履的缺乏,我从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