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历经许多战争,多次的悲欢离合,几度面临国破家亡,我们兄姐弟四人,没有人看过母亲掉眼泪。
七七事变,日军在卢沟桥发动战争。这一年冬天,战事蔓延到南京,母亲站在扬州的一条公路上,看着自己的家遭日军恣意焚烧,当时还年幼的我,紧紧跟随在她身边,亲眼见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在中日战争期间,国军部队极力搜寻壮丁,几乎每天都要应付好几次这种事情。当时二舅父刘贵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来了一批抓壮丁的人,他立即到厨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条腿露在外面,还是被拖出来带走。
过了一两天,母亲找到了当地的警察局长,提出申诉:“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儿寡母,生活无人负担,只有统统到你家生活。”那位警察局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很快释放了二舅父。旁人见了这一幕,以为母亲是有办法、有后台的贵夫人,朝她面前一跪,请求搭救亲人,后来竟也让她救了出来。
这类事情很多,母亲也以此自豪,但有一次却发生人命关天的无妄之灾。一位母亲尊为义父的邻居,竟然在家里被水桶的绳子一绊,跌了一跤,死了。这家姓解的邻居家贫无力负担丧葬费,有人建议母亲设法代买一副棺木料理后事,母亲当下点头同意,并即刻搭船上街去备办所需。
与母亲在老家畅谈(一九八九年)
谁知解家的儿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将尸体抬到我家里来,说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杂,一下子闲言四起,群情哗然,议论纷纷。当时正是盛夏季节,家家户户农田缺水,经常发生抢水事件,被水桶绳绊死的人,被说成是因抢水被人打死,许多人也就顺理成章地相信了。
扬州派了很多人来验尸,母亲在回程船上听说这件事,立即将棺木、寿衣退回,准备面对这场官司(由于这起事端,后来尸体直至腐烂、滴血,仍无人闻问)。当晚家里来了好多人,要把父亲抓走。当时年幼的我,被这群扰攘的声音惊吓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来。父亲被逮捕送到扬州,两天后,父亲经过初审回来了。随后案子被送往苏州高等法院审判,父母亲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苏州,而原告的解仁保不知何故没有到庭。可能因为苏州是个大城,而邻居解家诬告我们,原来只希望图个小利,没想到现在却要备办经费,万一输了,更是不堪设想,所以缺席了。
法官问母亲:“原告为何没来?”
母亲答:“不知道。”
法官再问:“人是你们打死的吗?”
母亲答:“不是。”
由于母亲神态自若,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当下宣判无罪。
后来,母亲一生都很自豪于“很会打官司”。
我出家以后,在佛学院读书,母亲还热心地托我为解仁保找工作,一点都不以当年解家的诬告为忤。母亲实在是个宽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在战争期间,每场战役后都死了好多人,我们儿童就等打仗后以数死人为游戏。有一次,我数到一位阿兵哥还活着,赶紧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宽慰他:“你不要动,让我来帮助你。”并且找了一块门板,请邻居将这位阿兵哥带到后方。过了一段时间,我还亲见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带了一把手枪,到我家来感谢母亲的救命之恩。
在这样的枪林弹雨中讨生活,我们这些不知人间悲苦的战争儿童,竟以点数死人为乐,母亲虽然三令五申警告我们兄弟不准去,但我们还是时有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亲听说有两个小孩在点数死人时被临时引爆的炮弹炸死了,她立即匆匆忙忙出来寻找,见到我们安好无恙,才放下心来。这是我记忆中,母亲最着急紧张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