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桩婚姻都应该被祝福,每一桩带着缺憾与酸楚的婚姻更应该被协助。
适合散步的秋日午后,空气中桂香蒸腾,阳光不减反增,散步的人被逼着脱衣。
走在前面的一位牵孙老爷,停步,替三四岁小儿剥外套,加上他自己的,像捧着衣冠冢,形貌更见佝偻。
朋友说,老先生住她家社区。那小孩是他儿子,太太来自越南。
我们只是路过之人,就算瞧见别人家餐桌上甚窘迫能说什么呢?毕竟,我们看到的只是缺口碗,人家尝的是碗内的美滋味。七十老翁三岁儿,要算迟来的家庭幸福还是早到的人生重担?
二十世纪末开始,这岛上吹起一阵外籍风,过去只能在异国旅游或国家地理杂志见到的东南亚女性容颜渐渐出现在台湾街道上、超市里。她们大多没什么笑容,张着异乡人才有的怕犯错的眼睛,或推婴儿车,或扶轮椅,谨慎地跟在女主人后面。你可能见过假日在某处聚会所她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快活雀鸟的样子,但大多时候,她们脸上只流露出离乡背井挣钱的单一表情。
外佣、外劳的称号让这个布满千奇百怪阶级意识的社会视他们如不见。他们的故事与情感都留在自己国家,只带着体力来台湾赚钱;台湾也只看重他们的体力,不准备交朋友,急于教他们中文、台语,要求在最短时间内融入一个庞大的异文化,却对他们所知甚少。强弱位阶依然主导人与人、文化与文化之交流。一个移民社会与新来的移入者到底哪一方展现较强的容纳潜力?恐怕,付出努力的总是弱势那方。
接着,身材娇小、肤色黝黑的异国女子渐渐进驻台湾屋檐下的卧房。双人床头上悬挂婚照,年轻美娇娘身戴琳琅金饰,艳妆,华服,一辈子恐怕只有这一天跟喜字沾上边,照片里新郎官看起来春风得意,恐怕一辈子也只有这天站在喜字旁边。
世间千疮百孔,一张婚照做补偿,扯了这端补那端,还是千疮百孔。
我们到了必须加紧脚步认识她们的地步,因为,跟她们有关的事情愈来愈多。
关于她们的中介广告(原文照录):
1.保证:保证乡村处女。跑一位,赔一位。
2.娶老婆的好处:每月工作收入二万,一年收入二十四万。可睡——省去找女人一年可省十万。可做家事一年省十二万。生小孩——传宗接代,爱生多少个凭你决定。
3.越南姑娘优点:面貌漂亮、身材苗条、三围匀称,胸部坚挺,凹凸有致。教育程度高,多初高中以上毕业。
4.大陆新娘优点:皮肤细白,美丽大方,品种优良,同文同种,语言、文化相同。教育程度高。
又婚后注意事项:找工作给太太做,可赚钱最好,不会无聊。防止太太避孕,不生麻烦很多。给娘家钱一年三节即可,每次不可给太多又不可太少,吃太饱会愈吃愈多,吃太少又太饿,视情况而定、量力而为。如以斗争论,夫妻相处之道,你斗赢,她听你;她斗赢,你就得听她。
关于她们的市井消息:朋友的弟弟,智障,娶外籍新娘。同事的亲戚,精神官能症,娶外籍新娘。邻居的儿子,娶大陆新娘,做婆婆的称之为“那个女的”……
关于她们的新闻:
“最近十年,一波新的‘过台湾’热潮兴起,主角换成南洋及大陆女性,来台嫁作台湾新妇,今天的台湾,每个月增加一千名越南妻子,每年增加一万七千名外籍配偶……”
“根据统计,每三对新婚夫妻中有一对属外籍配偶。外籍婚姻中,百分之五十二有夫妻沟通问题,百分之二十八出现婆媳问题,百分之七十五婚后不到三年即有小孩。”
“台北市‘××山庄’是近千名荣民老兵的家,上百间单身荣民宿舍现在却成为部分淘金女的落脚处,除了有地方可以住宿外,也顺便分享老兵的退休俸。这样的‘好康’让这里在短短五六年间从原仅几十位大陆新娘暴增到三百多人,成了‘大陆新娘村’。……老夫少妻是必然的,年龄差距从三十起跳,差三十岁是基本数,差四十多算刚好,差五十岁的也不在少数。”
“台湾的异国婚姻日渐普遍,外籍媳妇的生育率逐步上升,平均每八位新生儿有一位是外籍新娘所生,这一群‘新台湾之子’被认为是未来学校的关键族群……”
“高雄长庚医院医师经四年研究发现,外籍和大陆配偶可能因不适应及部分台湾丈夫是社经地位较弱族群,甚至有精神疾病或弱智问题,她们的孩子出现成长迟缓的比例比本土宝宝高四至六倍,且易罹患先天性异常或罕见疾病。医师担心台湾提倡多年的优生成果会受到不利影响。”
“医师指出,外籍和大陆配偶婚嫁对象,不乏社经地位低的台湾弱势群体(如失婚有小孩、智障、残障、疾病、老人),怀孕期间普遍产检次数不足,妈咪们尚未适应台湾现况即初为人母,语言、生活习惯和夫妻关系未必调适,常有教养和照顾上的隐忧。外籍和大陆媳妇怀孕期间,普遍感到无助,心情沮丧,易受家庭暴力侵犯,其台湾婆家基于传宗接代或抱着找名看护妇心理才渡海娶妻,有些配偶形同卖到台湾,处境艰难。”
“新台湾之子易罹患先天性异常疾病,如心隔膜缺损、呼吸道等病变,且因病情延误而导致肺结核脑膜炎、小脑癫痫等罕见疾病。”
“长久以来台湾提倡优生观念,如今因外籍和大陆配偶的处境特殊而发生变化,医师担心长此以往会使台湾新生代竞争力下降,建议政府应提供娶外籍配偶男子遗传咨询,缓解传宗接代的心理压力,并且培养外籍配偶优生观念,辅导她们养育子女的能力。”
“……外籍新娘和大陆新娘所生子女开始进入就学高峰期,未来几年,部分县市学校外籍新娘子女占新生比例预估将高达五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教育的新弱势族群隐然成形……这群‘新台湾之子’普遍存在语言、课业及人际障碍,亟待政府重视。”
日子转动着,在被政争与族群分裂操弄得元气尽失的这岛上,一个新族群日渐成形,将在所谓闽、客、外省、原住民四大族群外另添一支“外籍”共成五大。这一支以母系命名的外籍族群势必在二十一世纪台湾史占重要一页,我无法预测历史学家将如何下笔,但我担忧,这一页将写得艰辛。
外籍新娘和大陆配偶与一九四九年外省大移民最大不同在于经济动机主导这条迢遥的婚姻迁徙路。二十五万对婚姻(势必与日俱增)固然不乏两情相悦之佳偶,然大部分取决于对方之经济考量。男方以较低成本取得“物”美价廉(如中介广告所宣扬)的“女人”——其涵义完全推翻人权意识,将女性主义论述、妇运成绩倒退至奴役时期。“女人”就是动产、合法妻子、传宗接代工友、家事机器、长期看护妇(对象是生病的公婆或本身即需长期照护的丈夫),而来自贫困之乡的女方也期待藉婚姻寻求物质改善。现实婚姻中本就潜藏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的不公平成分,当一个女性因寻求生活出路而婚嫁时,她注定要雪上加霜地背负物化印象而难以洗脱。社会通常对男方宽容,不会指责他是使之物化的推手,甚至合理化其婚姻动机(例如,当因病需长期照顾时);于是,传统婚姻观念中最恶质的元素有可能借尸还魂返回二十一世纪落在这一群异乡女子、文化的吉普赛人、身负重轭的外籍新娘身上。她们的背后恐怕或多或少有几双歧视眼睛盯着。未来,继某些高级餐厅、俱乐部明订“禁止外佣进入”后可能愈来愈多场所禁止“外”人进出。她们是现代版“童养媳”,但受制于语言、文化隔阂,境况比童养媳更恶劣。
社会之阶级意识有时如铜墙铁壁难以撼动且令人齿冷,弱势与弱势结合产生新弱势,这群新台湾人之母及其子女很有可能在社会位阶中敬陪末座,在缺乏奥援下陷入困境、衍生问题。要知道,台湾此一移民社会潜意识里的“械斗”本质并未真正朝多元熔炉方向演化,连共存数百年之久的汉人、原住民纠葛,超过五十年的本省、外省问题都未能摒除敌意与对立,我们有什么力气期望执政者抛却选票考量(也是另一种“物化”),预见外籍新娘及其子女将遭受的困境加以防患、支援,而非等到外籍第一代、第二代遭逢不可逆转的难关时再动用社会成本“收拾”。
我们能期待有远见的政府吗?若不能,那么,外籍与高龄难题恐怕将成为未来社会的“破财”项目。
每一桩婚姻都应该被祝福,每一桩带着缺憾与酸楚的婚姻更应该被协助。我们不能过问何以成婚,那是宪法所保障的自由,但是文明社会理应准备齐全的支援力量,具涵养的现代人理应展现包容胸襟,接纳每一个正正当当走入家庭的外籍姑娘。让她们在这块土地生根,养育健壮的新台湾之子,为这社会接枝而抽出新芽。
(啊,我多么希望活在这样的理想社会!)
然而,我总是戒慎恐惧。经过那一家家屋檐、目视一个个背书包走入校园的新台湾之子时,因不知其未来是否九拐十八弯而忧心。
我只能深深祝福。如同,遇见七十老翁牵三岁儿子的秋日午后,我祝福那天真无邪的小男孩在这岛上快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