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亮,收敛如苍苍时间巨木上的一只骚蝉,在四季风雨中沉默着。
然而只要动念搜寻,蝉蜕,瞬间光芒万丈。
光亮
即使离开校园已二十年,我从未质疑从七岁踏入学校那天起整整十六年校园生活,我有幸聆听其教诲的老师们向我证明的信念:教者,乃是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教过我的老师恐怕都已收起教鞭甚至有的已步下人生舞台。当他们站在讲台上对着昏昏沉沉的学生授课时,不曾想到有一天,万千学生中的一个会在咆哮社会的一角静静追忆老师们塞给她像塞私房钱一般的光亮。
这光亮,收敛如苍苍时间巨木上的一只骚蝉,在四季风雨中沉默着。然而只要动念搜寻,蝉蜕,瞬间光芒万丈。
即使是老师也想象不到,若得爱与信任助燃,火柴头那一点星火足以一辈子燎原。
记得
我记得那位废寝忘食的小学校长,在一九六〇年代饱受水潦之苦的穷村小校,给了我们树荫下的“林间教室”,给我们一只两个男生才抬得动、只装几本课外书的“活动书箱”(于今回想,即是推动阅读),给我们订晚一天到的《国语日报》。我记得大台风次日,水淹至膝,我坚持做一个“尽责”的学生必须上学,涉水行路半小时到学校,见到一个同样“尽责”的校长站在校门口亲自向我宣布停课。我鞠躬:“谢谢校长,校长再见。”他点头回礼:“走路要小心。”
我记得唯一一位外省籍老师视我们如子女。我记得为了“为校争光”,那位平日笑容灿烂板起脸却足以吓跑鸦雀的老师不知从何处借得录音机,陪我一字一句修改演讲稿、纠正发音、定抑扬顿挫,烟抽掉大半包。
我记得别扭、叛逆的初中少女时期,那位年轻未婚老师如失散多年的大姊,时常趁假日带我们单车出游,唱歌、谈心、赏风景、尝小吃。她对我们的关爱延长到上大学仍未停歇;大学联考放榜,我收到生平第一本厚重如砖的辞书,她祝贺我“开启人生新页”。
我感谢另一位懂得尊重隐私的老师在千钧一发之际为我保留退路。那是个糟透了的寒冬早晨,连日来我心中积累愤怒、怨憎,几乎只要一点小磨擦即能引爆,于是我在纸片写上憎恨语句,更指名道姓写了数遍某某老师“我恨你”。朝会铃响,我匆匆折好纸片塞入外套口袋。唱歌、升旗毕,校长例行讲话后,只见训导主任气急败坏上台。训斥近日连续发生的破坏行动,愈说愈火,竟要搜查口袋。那年代,发禁、衣禁、情禁当道,搜书包查口袋算不得什么。所有学生必须掏出口袋内物件让老师一一过目。宛如天意,她竟负责检视我这一列。我的手上除了手帕就是那张折成四方形的纸片——四角微开,谁都能判断里头写了字。她好奇地拿起纸片问:“这是什么?”我勉强答:“没什么!”她似乎想看,略一迟疑,还我。我猜测她一定以为那是男生写给我的纸条,遂在不破坏少男少女情怀的善念下不窥视。我感谢她的善念使我与她不至于陷入可怖的泥淖。因为,她恰恰好就是纸片上所写数遍“我恨你”的那位老师。
有时,不拆穿比拆穿更具力量。
我也记得离乡背井只身来到大屯山城的高中时期,那位雍容华贵、气质高雅的老师在课堂上诵读我的作文,仿佛赞赏我不是孤女是缪斯的女儿。我记得北方口音浓厚的爷爷级老师主动问我:“你今天要问什么问题呀?”我记得那位看出我的文学倾向的老师送我托尔斯泰作品时隐含一份深沉期待,他说他愿意给予一切奥援直到我自立。
光阴流逝,物换星移,温暖的语句如钻石,不减光芒。
若有人说,教师只是一种工作、一份薪水,我怎能同意?若说老师只是照本宣科的机器,我更不能接受。
十六载青青校树、萋萋芳草,我带着老师们塞给我的光亮独自穿过命运派给我的黑暗密林,带着爱与信任,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星光灿烂的所在。
选择
有三个场景一直困扰我。
首先是,一个无祖荫庇佑家业单薄的孩子有多少余裕可以无忧成长、快乐学习?如果坐在他隔壁的同学恰好是豪门子弟,这两个同龄孩子各阶段求学目标也相同吗?
不,一个企图未来进入对方的位阶,而另一个,恰恰好必须巩固既有利益阻挡阶段流动这种恐怖的事发生。
贫者求富,富者求贵,贵者求权,权者求神圣,好一条漫漫长路!对清贫小户而言,打破阶级锁链的最终捷径是知识能力。若一对劳动夫妇所生子女都得博士学位,在各行业皆是“总”字辈人物,则短短一代时间这家门楣发光,一门豪杰传为美谈。若劳动者生养劳动者依此轮回,三世五代翻不了身。
我还在想,有没有第四种选择?
治国蓝图
简言之,教育既是展现国力也是储备国力。教育,不止是教育部的事,更系乎治国蓝图。
然,一个罹患精神分裂、领袖级人物皆陷入选战杀红了眼的社会,一个换教育部长比家庭主妇换拖把还快的失智政府,能擘画治国蓝图、定教育百年大计吗?
一个“理想”崩裂、“尊敬”蒙尘、“热情”流逝的教育岗位,能教出像我这样的学生吗?像我这样,想念老师的好,视老师为暗夜星辰的学生。
不公平
社会是不公平的,最血淋淋的不公平在教育。
大有为政府尤其必须平衡教育天平两端,缩小其差距所引发的痛苦,打破阶级宿命原理以捍卫社会正义。
因为,没有正义的社会是没有体温的。
存在于我们眼前血淋淋的教育天平两端是:贫与富,城与乡,资优与平凡。
将这场景换算成小门户台湾,两千三百万人一座岛,余皆海水咸咸。若这小岛出了十位诺贝尔奖得主,八位迈克尔·乔丹及老虎·伍兹,六位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四位比尔·盖茨,难道这一小小的岛屿不能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吗?
第二个场景比较轻松。
这位清贫小孩不喜读书、胸无大志,一心讨好豪门同学,伺候他听他使唤,最大志愿是进豪门当佣人。
第三个场景像个梦。
小孩的父母是哲人,认为阶级、竞争皆肇因于群聚,若离群索居隐入山林,即能斩断其宰制而恢复天宽地阔的自由。他们真的自成世外桃源。日日在绿草如茵的山坡放牧牛羊,渴则饮涧水、饿则摘野果,从早到晚唱歌跳舞,入睡前数星星。唯一的忧虑可能是太快乐了。
我跟帕里斯一样困扰。他面对赫拉、雅典娜、阿普洛迪三女神各开出优渥条件,命其选择谁是配得金苹果的“最美丽女人”时难以决定,最后情不自禁选择爱神阿普洛迪开出的“娶最美丽女子为妻”,金苹果由阿普洛迪夺得,后来帕里斯果然抱得绝世美人海伦归,却也引爆特洛伊战争。而我,却无法从三个场景中做出选择。
第一个太苦,第二个太差,第三个太不切实际。
这么说好了,一个生于都会区、父母属高社经地位、其资质也不差的小孩,其实不太需要教育部。他的父母打从怀胎开始即有能力供应一座无围墙学校任其躺着、站着、跑着学习,身边的资源多到不在乎学校能提供什么协助,只求既定的教育路径能拓宽,别把语文达六年级、数学五年级、英语七年级程度的孩子硬生生绑在四年级教室。
因此,教育资源趋于优势的孩子需要政府给予一份更丰实、更秀异、更灵活的学校企划书。
相反地,一个生在偏远地区、贫户、资质中等的孩子绝对需要政府大力协助才有可能获得较好的发展。所有趋近于教育资源劣势的孩子面临同样困境,他们太弱小,小到尚未踏入竞技场就被决定胜负甚至被淘汰。他们是每学期开学后,报载“××初中二千五百多名学生中,有三百多名没有缴学费”“××小学,有四十几位小朋友缴不起午餐费”的那一群想来令我心痛的孩子。
林金源教授依据行政院士计处“家庭收支调查报告书”,分析自一九七六至二〇〇一年间台湾家庭所得不均度的变化,发现在过去二十年间,教育支出占家庭消费支出的平均百分比节节上升。若依所得高低将全台湾五百多万户家庭划分为五个等级,对最贫的五分之一家庭(一百三十万户)而言,“教育支出”占“可支配所得”的百分比,已由一九九四年的百分之八上升到九十年的百分之十二点五。同样地,最富五分之一家庭的教育支出所占比重也呈上升趋势,然至二〇〇一年其教育支出也只占可支配所得的百分之六点八而已。
资本主义社会的定律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若以年度可支配所得为二百万与二十万的两个家庭加以相比,前者每年的教育支出可达十三点六万(依百分之六点八计),后者为二点五万(依百分之十二点五计),相差约五倍。若前者只有一个孩子,后者有两个小孩,则富家小孩一年可花十三点六万,另两个孩子每人只能分配到一点二五万,差以十三倍计。每年差十三倍,十年差一百三十倍。请问,哪一个孩子能获得较高的教育成就呢?
我们的社会数十年来变得翻天覆地,但始终没变的是:教育成就高低决定勤劳所得高低,高学历等于高位阶、高收入、高保障。面对这项冷酷现实,最贫五分之一家庭拿什么跟最富五分之一家庭比?
这两极家庭加上中间层五分之三家庭,各自需要不同实质内容的“教改”政策。教育部有必要设教改一部、教改二部、教改三部。
如果把每个孩子视为未来接班人,不论资质如何均需栽培。那么,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仍属最高指导原则,在此之下,精英培育、普及教学不可偏废,各有归途。大有为政府必须做的是让人才适性学习适所发展,且不论哪一条学习路径最终汇入其就业市场时,彼此的勤劳所得、社会位阶不至有天渊之别。
当社会之阶级差距被控制在合理范围时,我们才有可能“奉劝”焦虑的父母:别牺牲自己人生只为灌溉孩子,别命令大象资质的孩子学花豹奔跑,别训练猫头鹰像黄莺高歌。
因为,我们有一个崇尚公义、追求理想的社会,是以,大象有大象的乐园,猫头鹰拥有明月高悬的森林。
流动
回到教育现场,有没有可能开放现有既定的教育时程表,允许“学区流动”及“学力流动”?
假设“教改一部”专责资优种子培育,那么从小学中、高年级开始,针对单一科目(语、数、英、自然、美术、音乐、体育……)资优孩子规划另一张功课表,再以行政区为单位,将辖区内各小学(彼此距离不远)的专科资优学生每周安排一下午汇集在一起上课。换言之,跨年级、跨校甚至跨师资上课。除了专科之外,这些孩子的其他科目仍以原校原班为主要学习场域。
资优之拔擢需有一套公平合理的筛选机制、辅以巧妙设计各校员额比率,这两项相加,可能首先打破行政区内疯狂挤入某一二所明星小学的现况,使各校学生人数得以均匀分布。
如果让邻近数所学校的老师们也可以依规划相互流动。那么追随名校名师(据说有所“红牌”之称)的家长们或许能自行放弃,对老师而言,也可增加新的刺激元素。
我想象在这套资优种子培育计划下,一个小二即已具备书写英文句子能力的小孩不必每周忍受两堂课听同学们念ABC,一个小三即已阅毕法布尔《昆虫记》,对昆虫如数家珍的孩子不必在自然课时枯坐座位只好学青蛙叫自娱,一个有绘画天分的孩子不需要玩叶子拓印游戏。
在都会区,尤其是家庭普遍重视孩子教育的大都会区,学校的教学进度与内容显然不足。一个班只要有三分之一孩子程度超前,即意味我们迫切需要另一张功课表。教育的精神不应该是压抑前三分之一、放任后三分之一,使之与其他人齐头平等。
我还要谈处于后段的那三分之一孩子。他们的学习挫败感绝非表面上的常态分班能掩盖的。他们需要类似“教改二部”专责辅助。
这些孩子的难题可能是:来自低社经地位家庭、问题家庭、学习障碍、身体或心理疾病、行为偏差……不论哪一项,他们的学习速度较慢、成就感偏低。从小一开始,一路愈来愈低,低到初中,能不中辍吗?
当他们的家庭失能无法解决难题时,他们唯一能冀望的不是慈济也不是家扶中心而是学校。若学校忽视、放弃他们,他们的一生也就被放弃了。然而,依学校现有的编制、人力、权限与专业,恐怕无法应付各种难题。这些孩子的问题岂是帮他们缴交学费、午餐费或排入资源班即能全面解除?必须有专责单位具全面且长期执行能力。统合教学(如课辅)、心理辅导、就医、安置(当原生家庭失能时)、金援、宗教等功能,针对每一个孩子做专案伴读(可动员大学生人力),依序训练其独立能力、盯紧学业程度甚至安排工读机会,直到高中、高职毕业,直到这少年少女的背部冒出翅膀而你相信他会朝光亮的方向飞。
当孩子踏入小学的那一天起,“教改二部”就应该发挥功能,而非等到问题严重甚至不可逆转,才来插手。
只要社会上最贫五分之一家庭的子女未被完整关照,只要班上末段三分之一孩子未被加以补救打底,这教育,就是不完整、不公义的教育。
在我眼中,社会是为了造就最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存在的。教育,正是实践这理想的最重要场域。若缺乏这些,那么社会无非就是宛如非洲大草原一个血淋淋的杀戮战场而已。
小学城
就经营一所小学而言,有没有可能更大胆、更灵活、更具开创性?
我很好奇,如果交给高清愿、张忠谋或王永庆先生一所风评不佳的小学,他们会怎么经营?
会经营得事事窒碍、人人抱怨?还是宛如一只浴火凤凰、灿烂夺目?
现行小学的运作模式,恕我直言,脱离社会实况太远。
首先,小一、小二只上半天课等于:一、鼓励父母皆在职场的家庭每个月花八千至一万元将孩子送到空间狭隘、标榜勤教严管完全与学校教学理念相逆的安亲班。二、鼓励家中有人(通常是祖辈)的孩子回家后玩电脑、看电视。
为什么拥有宽阔校园的公立学校不能像7-11不打烊?好吧,至少开到下午七点再打烊,为什么不行?
从三岁起即已适应全日班的小一、小二孩子根本不需要回家找妈妈(若需要,应是妈妈到学校陪他),若学校能设计比现行课辅内容更积极、丰富的课程,引进夏令营、才艺班概念,延聘校外师资(那么多流浪教师),订定收费标准,我相信做父母的宁愿让孩子留在学校至少有较宽阔的活动空间,也不愿送去安亲班吃高糖高油脂食物写测验卷。
如果“学校”的概念与生态重新设计,想想看,小学生的生活可能是这样的:
上午上主要课程,午餐午睡,下午有一段功课时间,接着可选修阅读、围棋、明视气功、唐诗宋词、演说、法律、运动、绘画、音乐、书法、科学医学、舞蹈、电影动画、电脑……学校有各式各样的中西式餐厅及休闲区,最晚可留到七点,自成一座自给自足的小学城。
回家后,乃完整的亲子时间,没有任何功课打扰。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胜过关在安亲班被严管?(若字写得不漂亮会被某些缺乏教学素养的安亲班老师擦掉甚至整页撕掉,写完功课再写语、英、数测验卷,待在学校四小时吸收的灵活精神被安亲班六七小时的僵尸精神克死了。)是不是也胜过阿嬷午睡、做家事,任由孩子吃零食看电视打电玩?
为什么大学生拥有的自由、开放、多元生活,小学生不能拥有?为什么人类开始梦想火星旅行的二十一世纪今天,台湾的小朋友不能梦想一座更丰富如金银岛的学校?为什么三十年前做不到的事二十年前还是不行?为什么二十年前的苦恼到十年前还存在?为什么十年前的梦想到今日还是只有梦想?若如此,只有两种可能:一、问题复杂到超越人类智慧必须靠外星人方能解决;
二、我们一直没抓到问题的核心。
教育何等大事,不能教育部管一部分,安亲、才艺班管一部分,家庭再自力救济一部分。三者之理念、方法严重冲突,于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补教抓住家庭的“竞争焦虑”,填鸭进补观念一致,遂形成结盟,与现行的教育理念隔空作对。
为什么十年前路上的大石头到现在还是大石头?原因无他,每个路过的人不认为这是他的事,最重要。不相信自己能移动它。
“一世人无路用”箴言
妈妈的焦虑,像教育现场此起彼落的鞭子。
即使家庭经济能力不算宽裕,努力榨也要榨出一笔钱送孩子上才艺班——尤其是英文班。
她们的焦虑全无道理吗?不,有道理。若非亲身经历教育高低影响勤劳所得,她们怎会焦虑若此?遗憾的是,教育界领袖们批判这种焦虑多过理解与纾解,她们往往被打入舆论地狱。
有一天,在公园一角,我无意间听到一个看起来肩挑重担的妈妈训斥小六或初一年级的儿子,我清清楚楚听到她说:“你不可像你老爸,一世人无路用!”
会如此大胆数算丈夫的通常是个单亲妈妈,她的外貌显示她的工作报酬不会太高,而那不大不小的儿子看起来不像能在智育竞赛占优势——他的问题可能是基础没打好、自信心不足、容易被老师忽略、运气不佳但绝非资质不够。做母亲的计算补习费、私立高中学费、私立大学学费……好大一头口吐乌烟瘴气的教育怪兽坐在这一对母子身边。我伪装成来回走动、踩健康步道的不健康陌生人,却经由那灰暗的语句掉入他们的痛苦现场!我反省过去因自己不必经历她的愁苦所以能以高姿态批评奉“升学主义”如圣经的妈妈们的焦虑,如果角色互换,在缺乏光明的第二条路、优渥的第三条路的情况下,我,能不训斥儿子一定要挤入唯一的第一条路吗?
(很惭愧,回想我与几位同样来自偏远乡下的台大同学,若非靠升学考试杀出重围,凭我们的家境是不可能栽培我们的。既是受益者。我有何资格批评“升学主义”?)
如果这社会崇尚多元价值、尊重适性发展,各行各业皆有合理报酬与保障,如果技职教育获得一流规划、经费挹注与国际级培训,那么,那些在标榜教学五育并重却独以智育选才的升学现实里因智育成绩不出色遭受挫败的孩子同样会有一条光明大道,有一个亮彩人生。
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临!
困扰
有几个名词困扰我。譬如:“常态编班”“一纲多本”。
日前“立法院”审查通过教育法规第十二条文修正草案,明定国中小学需实施常态编班,否则记校长过。可见,常态编班是对的,不这么做,是错的。
常态编班的对立面是异态编班,如:依性别编男生班、女生班,依省籍编客家班、福佬班、外省班、原民班,依贫富、美丑、体重、EQ、成绩……分班。显然,依其他项目编班不受拘束,独以能力(成绩)分班乃罪大恶极。
何以罪大恶极?成绩好的前段班占尽好处:老师好、教室新、教学佳、资源多,成绩差的后段班(以前称为“放牛班”)宛如弃儿,一班只要有几个牛魔头叫嚣作乱,教室立即变成梁山泊“聚义”抗官,老师花在吼叫、训斥的力气大过教学。是以,校园内一国两制,寄希望于好班,行弃权于坏班。所以,问题出在资源分配与教学品质。
如果,事情颠倒过来:成绩较优的高级班被依平常心对待,而成绩低落、学习挫败感重的基础班得以享有较多资源,依个别状况加以补救、集训,检定通过则升“中级班”,若学习绩效不错,再升高级班。换言之,当资源分配、检定机制、教学品质兼顾且合理运用时,能力分班还会是罪大恶极吗?若能力分班是错,那就表示因材施教也是错的。如果能力分班导致的最大恶果是不公平,那么,我们怎能用表面公平掩盖既存的种种不公平?我们怎能两面、三面讨好而不面对教学及学习现场的困境与痛苦?
如果划分时程表,视“常态编班”为终极目标,“能力分班”为必要阶段,在中学一二年级采能力分班原则,三年级合流为常态如何?是否比较符合把每个孩子带上来的宗旨?
开放教科书民编之后,一纲多本顺势而行,本是好事。然而,在联考妖怪附体作乱影响下,竟有学生必须斥资买齐各种版本啃读的事情出现。民代因此批判一纲多本造成家长负担,意欲恢复馆编本,以求“公平”。
这其实是考试沙文主义心态下的“保险”技法,类似“有烧香有保庇”,K遍各版本,以求心安。
要破这心结,只要问:数年来试题是否偏袒某一二版本?还是依“课程纲要”所揭示的能力范围出题?若是后者,岂非明示莘莘学子,考钓鱼能力,不考吃鱼多寡。
再说,若有好学、好奇学生愿意搜罗其他版本教科书(也是一群专家学者的心血结晶)参酌,有何不好?视之为课外阅读,也是美事一桩。倒是,班级或学校若能采购其他版本教科书放在教室、图书馆供学生翻阅,应该能减去某些学生家长的经济负担。
会不会有一天,团团转的教育部迫于强压走到馆编、民编并存或干脆只存馆编以求耳根清净?不知。但我猜测,即使回到馆编,那课本也不会是印象中“薄薄一本”的样子。
我猜,课本一定很厚,加量不加价,令各界满意。至于试题,推动数年的试题改革走回头路的可能性很低,想用死背填鸭谋高分的学生,恐怕很难吧!
一个城市小孩的童年
根据台北市教育局和补教协会提供的资料,台北市十九多万名小学生放学后有百分之七十四(即十四万多名)参加校外补习,一周超过六小时,一年的补习大饼约值一百二十亿。
补什么?外语占五成以上,学校功课约占三成,余者为音乐、舞蹈、绘画、书法、珠算、棋艺、运动、电脑……
以上数字透露的讯息是:
一、英语的双峰现象从小学就开始了。其次,英语、中文、闽南语有可能将来成为台湾的官方语言。
二、城市父母的教育支出颇重。
三、城市孩子的童年室内化,补习可能是为了“补偿”童年。
四、补教界可能吸纳(或消化)大量的流浪教师。
五、我们有两个“教育部”,一个管上学(日间部),另一个管放学(晚间部),两部之教育理念天差地远,值得主管当局及有责任感、危机感的父母深思!
所以,城市小孩的童年像一只在室内飞舞的蝴蝶,在他与天空之间永远存在一道玻璃。
阅读
我认为每个孩子养成吃麦当劳习惯的同时也应该养成阅读癖好。
然而,阅读真的很难,难在于:一、必须关掉电视、拔掉电话,二、大人必须爱读。
为什么大人必须爱读?很简单,好比不吃肉的父母、老师,能期待他们烧肉给孩子吃吗?所以,阅读真正考验的是被联考弄翻胃口,只读课本不读课外,一见到书就反胃的大人们。所有离开学校之后不买书、不读书、不思考生活以外事情的人,都是阅读跑道上的绊脚石。
只要家中有一个人对报纸、电视保持警戒,不受连续剧、谈话节目宰制,这屋檐下的孩子就有福了。从念床边故事开始,接着大人念九小孩念一,再来一人一半,不多时这孩子未学注音符号已能识字泰半,接着不知不觉甩了注音,所有入眼的文字在他的小脑袋里产生意义,顺势发展,你发觉他常问“为什么”,有时闷在书堆里找答案。你带他进书店、图书馆,发觉原本活蹦乱跳的他仿佛进入秘密花园,打开一本书,整个人安静下来。你成功了。
(大人啊大人!如果你爱陈水扁,李登辉、连战、宋楚瑜、马英九、李涛、陈文茜、赵少康、张菲、汪笨湖、吴宗宪……胜于爱你的孩子,如果你奉献给他们的时间、感情超过念一本故事十五分钟,那么你就没资格在阅读这件事“望子成龙”,因为龙生龙啊!)
数年来经过有识之士倡导,阅读风气在小学校园吹开,每周一次由故事妈妈或老师读一本绘本以为引导。然而,这还不够,对低年级孩子而言,一天一本也不嫌多。听故事是人的本能欲望,如同说故事也是人的天性,在愉悦的氛围中,倾诉者与聆听的人一起沉浸于欢乐的故事、悲伤的故事、恐怖的故事……一起坠入另一个时空经历事件、萌发感受乃是奇幻之旅。你难道不曾有过那种经验,说者被故事牵引竟哽咽起来,而听故事的小脸也红着眼睛……此时此刻,感动你们的是什么?当合上书页,小孩如梦初醒,抢书翻看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嚷嚷:“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你难道没这种经验?
阅读这剂“补品”对孩子成长的最重要功效在于:锻炼思考能力。而思考能力是建构自我、提升思想深度的必备法器。一个阅读量超越同侪的孩子不见得考一百分,他的兴趣早已超越分数评量被更高深的事物吸引。父母应该训练“慧眼”,看懂孩子走在他人之前或落人之后。看懂他到底朝分数胡同挺进,还是试着开垦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一个从小养成阅读爱好的孩子,等于交往的都是巨大心灵(这才是真正厉害的帮派);智者对他启蒙,哲学家拓其眼界,理论家教他思辨,科学大师收他为徒,如此一二十年熏陶、**,这孩子站上人生舞台必定虎虎生风。拨一拨算盘,从小推他补齐各种才艺重要还是一步一脚印引他进入阅读国度重要?
那些担心孩子爱看课外书不爱课本的爸妈其实是多虑了,试想,一个会烘焙三层蛋糕的孩子,不会煎荷包蛋吗?
父母真正该提神的反倒是,孩子是否读成一个没信心的人而变成只会死读的书袋?这就走岔了。阅读能量累积到临界点,其实是为了叛逆。
不叛逆,不能开启一个新时代。
双翼
英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做父母的需要紧张到送孩子上全美语幼稚园吗?则应深思熟虑。
学习新事物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如同穿一件新衣服,这种“愉悦”经验加以累积形成宝贵的“求知欲”,欲望愈强,未来自主学习、独立探索的能力也愈强,不出小学三年级,一个懂得提问、查证,学会使用图书馆的孩子向你显示他体内的“求知欲”长得很好。
求知欲之养护像娇贵的兰花苗,需要父母细腻培育,每个孩子具有不同资质及学习速度、方式、情绪,每个孩子的好胜心、成就感、自信心亦相异,是以“求知欲苗”的照料方式也不尽相同,别人的菜单不见得适合自家孩子的体质,一窝蜂追赶容易掉入表象陷阱。
我总觉得“求知欲”与“自信心”是孩子身上的学习双翼,与其竞逐起跑点先后,不如把羽翼养壮。
因为,学习是一辈子的事。
带走什么?
当我回想年少时的学习所得,课本与老师给予的养分占三分之一,课外阅读占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一来自生活历练;三者相互冲击、融合、支援而促进了思想的成熟。
初中课程内容我已全部忘记,但我记得初三时下定决心离开小村去探索更宽广世界的澎湃情怀,高中课程我也全部忘记,但记得立定文学梦想的狂喜,且准备好为这份梦想而甘心吃苦。
我带着梦想地图、勇气与自信离开校园,走人生路。我得到学校所能提供的最好培育,得到老师所能给予的最珍贵教导——以认真负责的态度、关怀的眼神、充满感情的声音、细腻的诠释做舟做桥,把渴望精神食粮的我引渡到巨大灵魂面前,任我尽情吸取、提问、解答,进而想象与巨人等高,见其所见、感其所想、疑其所疑,逐渐茁壮,更旁食课外读物、文学巨著,得到磨刀练剑的机会,印证人性层面与终极价值。行路至此,回头看为了联考而设计的考卷,焉能不失笑:何其简单啊!
也许,所有还在校园的人都值得一问:老师问:我的学生离开学校时,带走一叠考卷还是一份梦想地图?那些身上光芒十分耀眼的少年亦应自问:青春时光里,最值得争取的是一张一百分考卷还是藏宝图?
要问,不问,怎知人生会浪费在什么事物上?不问,怎能找到这世界这人生理应为“美好的你”专设的那个——星光灿烂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