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家的形象(1 / 1)

太宰治

若有高兴之事,会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而一旦失败了,则顿时满脸愁容。

无论是什么样的随笔也并不是写不出十页的,可是这位作家到今天为止已经沉吟三天了,刚刚写完,过一会儿又撕掉了,再写又撕掉了,而日本此时正是缺乏纸张之际,像这样不停地撕法,自己看着也觉得非常可惜,虽然提心吊胆,可是,最后还是撕掉了。

我无法开口,无法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这位作家分不清该说与不该说的区别。似乎对称之为“道德行为的普适性”的东西并没有理解透彻。我欲说之言很多,真的非常想一吐为快。然而,正在此时,忽然像是听到有人在说:“无论你讲说些什么,最后还不是在为自己辩护吗?”

不是!绝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连忙否定,然而却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无力地肯定也许正是如此啊。我将尚未写就的稿件撕成两半,进而又将其撕成四块。

“我认为像这样的随笔写起来不会太差吧。”我开始写道,然而,才写了几句话,觉得很不满意,撕掉了。于是,写道“也许我还不会写随笔”,又撕了。随后写了一句“随笔是不可虚构的”,却又慌忙撕掉了。总之,欲说之事只有一件,却无法轻易写出来。

我只想按照预先设定的那样命中对象目标,无意使好人受到一丝伤害。我自己很是没用,一涉及某些积极的言行与举止,必定会伤及无辜。朋友们戏称我为“熊掌”,原打算抚慰别人,却是在抓挠别人。在阅读塚本虎二先生的《内村鉴三回忆录》一书时,其中一章里有一段:“某个夏季的一天,在信州的沓挂温泉,老师恶作剧地向我孩子身上泼热水,孩子哭了。老师一脸悲哀地说,‘我所做的事都是这样,好心办坏事’。”

读到此,我当时再也忍不住了,向对岸扔了一块石头,却因动作幅度太大,而正好击中了一位正站在对岸的美女的手臂,美女大叫“疼死我了”。我顿时冷汗如注,无论我如何解释,美女依然是满脸的不高兴。我的手臂比一般人长一倍也未可知。

随笔与小说不同,作者的话语比较“直白”,写作时一个不留神,甚至会无端地伤及邻人。虽然绝对不是在写该人的事。说得夸张一点,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在向上帝汇报“人类历史的真相”,与私人恩怨无关。可是,这样说,又会招人耻笑,他们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想自己原本就不是会讲好话、讨人喜欢的人,所谓“理性小子”。在做出什么言论及行为之时,首先以“理”字当头。即使是一晚上喝酒,也要编造出什么理由来喝。昨天,我去阿佐谷喝酒也存在这样的原委。

应《东京报》之约,我正在撰写一篇随笔,虽然有想写的话,却怎么也无从下笔。如果不是随笔而是小说,则可以发挥无边的想象力进行润饰,从一个月前开始打腹稿的短篇小说,在反复思量中写起来是一件多么畅快的事啊!借小说可以将现在的这种郁闷之吐露一二,至此之前将其好好珍藏。即便将其中的一部分作为随笔而发表,语言不可详尽,遭人误解、挑毛病,甚至引发争吵等,真真无趣。我还是慎重一些为妙。在这一篇随笔中,故作糊涂,必须以“今天天气晴朗,我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红梅早已盛开,天地有情,又一个春天来到了”这样的格调傻傻地开头为好。我自认非常不中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若有高兴之事,会情不自禁地眉开眼笑,而一旦失败了,则顿时满脸愁容。装傻的事情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于是,这样写道:

“即使没有人认同,自己一个人也要力争上游,因此,没必要吃的苦也必须去吃,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傻,独处之时也会脸红。”

“我所著之书一点也不畅销,自己在相当程度上也是知进退、慎言行的。对于成大事之前的小事必须有戒备之心。绝不可因无聊之事而顿受挫折。即使在行住坐卧等日常生活中发生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也必须捧腹而笑。这不是正在写杰作的那位男作家吗?他在以煞有介事的口吻叙述着愚蠢的感慨。他的脑子坏了吗?”

“偶尔接到一篇来自报社的随笔约稿,兴奋之下着手写作,这不行,那也不行,全部撕毁扔掉,充其量只有十页左右的稿件,三四天沉吟不已。一副想写出一篇令读者鼎力膜拜的随笔的模样。结果却因思考过度,连什么是什么都分不清了。甚至连随笔这种东西究竟为何物,也全然不明白了。”

“从书箱中找到了两本书,即《枕草子》《源氏物语》。我想根据这两本书,找寻日本自古以来传统的随笔看一看。我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愚钝的人。”

到此为止,尚未出什么大问题,可是,像这样还没写完一页纸,即感觉不行,急忙撕掉。持续如此之下,一不留神就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我想写一部短篇小说,而在写成之前,关于我自己,我不想给别人留下任何印象。这样做起来并非易事,此外,我知道这也是自己比较奢侈的兴趣。可是,我还是希望尽可能隐藏至那一天。我想从装傻的开头写起,然而对我这样单纯的人来说又是非常困难的事。我昨天也在为此而烦恼,难道没有什么平淡无奇的随笔素材吗?要不要写一写已故朋友的事呢?还是旅行的事?再或写一篇日记?我至今都未曾写过日记,也写不出来。

一天中发生的事情,应该省略哪一件?又应该记录哪一件?我不懂如何去取舍。若是把一天的事情全部写下来,势必会累得人精疲力竭。若是想进行准确的记录,那就必须尽可能将睡觉之前发生的事也要事无巨细地写下来,实在是一件非常头疼的事情。而且,日记这东西,是应当事先考虑某一天会被人看到而写的呢?还是应当考虑在只属于上帝与自己的世界中所写的呢?此种用心也非易事。结果到头来,日记本是买回来了,也不过是在上面画些漫画,记一记朋友们的住址等,无法将每天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不过,家里人似乎在用袖珍记事本记日记,于是我决定把它借过来,在上面记载一下我的注释。

“你好像在写日记吧,请借我用用。”我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家里人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坚决不答应。

“不借也行,那么,我要去喝酒了。”听起来似乎是相当唐突的结论,其实不然。除了以这个为借口,我无法逃避这篇随笔的写作。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理由,我如果找不到理由就不去喝酒,昨天正是以此为借口,我堂而皇之地去阿佐谷喝酒去了。在阿佐谷的酒店里,我非常谨慎地饮着酒。我现在胸怀大志,不会做傻事。于是,学着老房东沉稳的样子,静静地坐在那里饮酒,但是,一喝醉,可就不像话了。

我向着两名貌似小流氓似的客人胡言乱语:“爱是什么?你懂吗?真悲哀啊!所谓爱就是完成一种义务而已,也可以说爱是一种道德的坚守。说得再直白一点,爱就是肉体的拥抱。这些都是应该听的话语。也许是那样,也许是对的。可是,应该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听着,所谓爱,我也不懂。我要是懂了,就好了。”等不值一提的话。尽说些丢人败兴之事,不一会儿,便酩酊大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