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人生的三大乐趣(1 / 1)

坂口安吾

人除了工作之外,享受也是其生活目的之一,这样想是理所应当之事。

朝日周刊中收录了戒酒药双硫仑实验者的话,但却并无立竿见影之功效。所有中毒之人如果本人没有欲治愈的意志则徒劳无益,就我自己的经验来看,有这样的感受,似乎有人在停服双硫仑药后,又开始饮酒,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内心具有戒酒意志力的人即便不服药也能把酒戒掉吗?

然而,我从双硫仑实验事例中意外得知,我虽然没有服用过戒酒药,但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经常会经历与服用了双硫仑后一样的症状。

大体上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酒的味道之人。年轻的时候,是为了与学长、朋友们交往而醉酒,因为当时喜欢文学之人都喜欢在一起喝酒而融洽关系,偏巧与我饮酒的朋友们还都是擅长此道的人。牧野信一喝醉就会使坏,小林秀雄、河上彻太郎则是交际大家。还有像中原中也那样无酒不欢的人,我为了与他们交往需要勉强喝醉。实际上,我从那时候起一直是非常讨厌酒的味道之人。如今,专门为了睡眠,或时而想尝一尝做傻瓜的滋味,忍着讨厌的味道而饮酒。

饮酒期间,可以多少忘记其难喝的味道时,也是胃口感觉良好的时候。尚未喝到五勺,便觉酒气上涌,堵塞胸口,感觉很不舒服,已然连一滴酒喝不进去了。此时,脸会变得通红,而平时越喝越醉的时候,脸色却是苍白的。绝不能让脸变红,我的脸一发红,就连一滴酒也不能喝了,也是开始觉得恶心的时候。别人不知道这个情况,会说:“哟,你今天精神焕发,还应该能再多喝一点。”别说喝醉了,连一滴酒都不能喝了,只看到酒我就受不了啦,即使我再这样解释,谁不当真也是理所当然的啦。脸通红、不能再喝一滴酒、只看到酒就想吐,这种状态正是服用了双硫仑后饮酒时的状态。

我会成为这种状态是在空腹饮酒时或宿醉到第二天之后,不过,在流鼻涕的季节即冬季,是不可这样做的。我整个冬天都会患鼻炎,有时候一年四季会都会处于那种状态。鼻涕是绝对不能进入喉咙的。如果自己意识不到还好,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开始想吐。据说在法国将鼻炎称为脑炎,我觉得这一说法更适合于我的症状。

那一期朝日周刊号上,高野六郎博士讲解了自己的不会发生宿醉的方法。这种方法是大口大口地喝水之后去刷牙,此时牙膏自然会有少许通过喉咙,在其刺激下,就会将胃中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精通此行的学者喜欢用这种原始的方法,我对此会心一笑,因为我自己也碰巧使用过这种方法。我虽然与博士使用了相同的方法,但是对呕吐原理的解释却与高野博士不一样。我认为并非是牙膏的刺激作用,而是若张大嘴刷牙的话,其脸部的运动打开了鼻涕自然流向胃部的通道,这样鼻涕一落入胃中,则会突然引发呕吐。这一点也并不能说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充其量是我自己对引起呕吐的原因有如此感觉的一种模糊认识而已。

据说双硫仑在体内与酒精一结合,会有一种名叫乙醛的有戒酒作用的物质开始积聚,阻碍新陈代谢,脸就会变得通红、流汗,导致体内连一滴酒都接收不了。

那么,我是什么情况呢?难道我是属于一感到胃口发沉、鼻涕流入,则体内会自然而然地积聚乙醛的体质吗?我实在是对鼻涕束手无策,多次向神经科的医生诉说过这种情况,该医生请耳鼻科的专家给我看病,可是无论如何诊断,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病都没有。然而,就我所知,我的朋友中间,与我同样因鼻涕而一饮酒就想吐而烦恼者现在还有两三个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这个非常棘手的鼻涕问题,谁是耳鼻科的专家,有没有在这方面有丰富的临床经验的医生呢?

鼻涕对我来说是百病之源,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只要不能饮酒,则无法入睡,自然而然地无法统一心神,无法持续长时间地集中注意力,引起各种各样的不正常状况。因此,对我来说,每年的十二月、一月、二月是最难过的时间,工作进展不顺利,非常想出去流浪,反复无常而脾气急躁,感到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怎样才能在胃里安放一定量的酒精呢?这是我每天都在想的愿望。在想喝的时候即可喝醉去睡觉该有多好。然而,我一闻到酒味即厌恶得不得了,经常改变酒的品种,设法不要刺激到鼻子,却还是不行。最后我换了酒桌,到其他人那里去喝。于是,有时候心情非常好却出乎意料地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却越喝越喝不醉。总而言之,不能去外面饮酒,会加速胃功能的衰弱。早晨吃进去的食物,过了十二个小时,到了深夜,还是不消化,照原样停留在胃里,一吐的话,会原物吐出来。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喝酒,依靠酒精能入睡就好。酒这种东西与安眠药相比,到底有多健康,我也不知道。

对我来说,即使不喝双硫仑,似乎也经常体会到相同药效的作用。我所需要的是与双硫仑相反的东西,那就是能够使我享用美酒,心情舒畅地尽早能喝醉的东西。

我并不认为酒这种东西对人生是有害的。不过,缺乏供丈夫饮酒用的生活费的例子也许较多而已。然而,那只是酒之罪吗?总之,这个是否应该考察一下呢?

是否应认为众人均可以在晚上小酌是理所当然的生活水平呢?与收入相比,酒的价格是昂贵的,不只是欲饮酒之人的罪吧?我们应当更同情、重视人们的这种消遣与快乐。如果没有增加收入的办法,设法将酒制造得更便宜一些也是一种方法。

我认为与其生产戒酒的药,发明一种饮用少量的酒即可享受醉倒的快乐的药更合乎常理。与其禁绝某物,不如合理利用该事物来丰富人们的生活,向着这个方向发展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的酒是安眠药的替代品,是做好难喝的思想准备而喝的,所以并不是消遣、愉悦的东西。对于我来说,睡觉远比饮酒更快乐。

然而,到工作的闲暇时间,睡一会儿觉也不打紧时,反而睡不着。却在最忙的时候,非常想睡觉。大概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到了不管怎样也得在此两三个晚上彻夜工作,否则杂志社会陷入困境的关键时刻,明显会感觉到想睡觉。啊,我想如果这时候入睡的话,一定会睡得非常舒服。有时候我会就地滚倒,不必借助一滴酒的力量即可入睡。

不能睡觉的时候却贪睡,那种快乐是应我近年来最爱的朋友。只有到了不能睡觉的时候,实在是无可阻挡,在紧要关头极限的睡眠,丝毫也感觉不到睡眠的空虚。这是一种从天下降下来的妙趣。我小时候曾在考试学习的关键时刻,有过同样的睡眠。然而,小时候比起那种睡眠的快乐,不如活蹦乱跳地玩耍更快乐,并不喜欢与睡眠亲近。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种睡眠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亲密的朋友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有时候我会痛感这样的愚蠢。

大概没有人能够忍受酒池肉林那样的生活。尼禄有时受到诗人的喜爱,那是因为他背后的那颗阴暗的永不满足的灵魂。日本有点像暴君的是秀次。他的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光明,他越喝酒心情越郁闷,似乎他一生中每日里都是在愤怒与悔恨中度过的。

酒池肉林的生活除了酒与女人外,似乎还要将洗澡加进去。其稍稍普通的代表即是罗马浴池,据说罗马是由于浴池而亡国的。罗马浴池是一座如同宫殿似的大型建筑,据说当时罗马的雕刻是专为装饰大浴室的东西,自然是男女的**雕刻图案。浴池是社交的场所、集会的场所、讨论的场所,不久也成了亡国的场所。

据记载秀吉及秀次也喜欢温泉疗养,如今遗留的秀吉浴室,在日本虽然是豪华的建筑,但是与罗马的浴室是无法比拟的。日本当时的建筑中,不可能有在宫殿中经常注满热水、充满蒸汽的装置。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温泉中尽享欢乐也是非常出名的故事。日本是温泉之国,在温泉浴场中喧闹只是其附属物而已,连比得上罗马豪奢浴场的一个拐角的浴室都没有,大部分都以追求幽静的心境为目的,与亡国之相无缘真是庆幸之至。

既然小酒馆已然呈现出社交咖啡馆、夜总会等现代之风格,那么,浴场出现这种程度的现代风格也已经算晚的了,酒与女人、洗浴已成为无论是暴君还是平民均可享受之物。

我非常喜欢沐浴,无论是在海里,还是溪水、瀑布中冲凉我都喜欢。温浴则喜欢长时间地泡在四十度到四十四度左右的温水之间,尤其是将后脑勺浸在热水中,然后再用冷水揉搓,我也喜欢用冷水洗眼睛。不过,一开始是很喜欢的,但是我嫌脱和服太麻烦了,难得洗一次。处于这种状态时,鼻涕也流个没完,无法持续集中注意力,如此我会懒得做任何事,因此,我开始做一些无聊的事,这一下好了,又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了。

非常喜欢沐浴的我因从未去国外旅行过,没有洗过蒸汽浴以及热气浴。

日本自古以来好像也有蒸汽浴。搭一个小棚,地上铺满石头,把石头烧热,上面泼上水,产生蒸汽,铺上粗席洗蒸汽浴。据说这个与俄罗斯浴的方法是相同的,从古时平安朝时代起就存在了。奈良朝以前随着佛教的传入也出现了浴室,到底是热水浴还是蒸汽浴就不知道了,但是地方上的平民家里有蒸汽浴却是确定的。现在濑户内海沿岸地区存在很多石头浴室,似乎具有非常悠久的历史。此外,在京都郊外的八濑,一种名为“镰仓浴室”之物到明治时期都一直存在。据说它们都是在石室内部燃烧未干的木柴,将石头烧热,看到柴烧到快化为灰烬之时,身穿灭火装束的年轻人脚蹬木鞋跑进去,迅速将灰扫掉,铺上海水浸湿的草席。当草席上蒸腾起来的热气朦朦胧胧地笼罩石室时,人躺在草席上洗蒸汽浴。

这种石头浴室通常位于远离人家的无人区,从五月份开始,一直到十月份的季节里,住在附近村镇的人们就会聚集于此,在就近临时搭建的木板房内住宿,频频来往于石头浴室之间。我总感觉这是一种相当古老的风俗,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也未可知。奈良的般若坡上有一座名为“北山十八间”的国宝级建筑物,原来是救助麻风病人的专用医院,据说由于战争灾害而流离失所的人们,有几十户人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住进了这座一千年之前的麻风病医院,再也没有搬走过,这里也可以看到似乎是为病人建造的蒸汽浴室。

乡下温泉疗养地的风俗,大体上也与石头浴室的风俗类似,一个家庭租借一个房间,一边自己做饭,一边享受温泉疗养。此外,在农村也有借别人家的浴室洗澡的风俗,所谓邻里之间轮流在自己的家中烧洗澡水,大家共同沐浴。未必是因经济负担的问题,与石头浴室以及温泉疗养地一样,这也属于把沐浴而当作休闲时的聚会、社交场所遗风的一部分吧。

男女之道、酒、沐浴这三样大概是人类自古以来最大的欢愉。

然而,无论是感情,还是酒,在现代社会中是一种快乐,同时也纠缠着更多的悔恨。古代并非如此,人类的胸襟更加豁达一些,估计不会患神经衰弱之类的吧。不,不,也许也不是这样的。我认为自酒诞生之后,人类的神经就已经变得脆弱了。

现在日本的温泉疗养地的微温水温泉,广告中多半会写有对肠胃病与精神病有疗效,这样一些极其常见的效能。温泉对精神病有疗效,在国外自古以来也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如果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温水中,精神会平静下来。因为这一点无论是谁都能看明白,这样的效能自古以来无论在哪个国家流传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喜欢温水,所以也喜欢温水温泉。以前因为缺少旅费,我便选择去只有附近乡镇百姓去的、城里人并不知道的温泉。那是一个对大脑所患之病有疗效的温泉,一家人围着一个头脑不正常的人占据了几个房间。无论是哪一个房间,其家人中总会有一个有头脑不正常的人,这种情景我曾经多次遇到过。我深深地感到日本的农村有很多头脑异常的人。去精神病医院看也是这样,来自农村、渔村的患者较多。我认为不去医院、温泉疗养的人更多。

神经衰弱并非只是现代人的产物。在人类根深蒂固地相信鬼魂、神之类的远古时期,人们烦恼的根源决不会比现在少。只是不会认为所患之病是神经衰弱,只会解释为被狐狸附体、被怨灵附体、被人诅咒、获得了神通之力或女巫等。突然之间变了个人,愚蠢的人变得聪明了,所谓的聪明与我们现在所说的聪明并不一样,如被狐狸附体后的占卜能力在过去也可以算作聪明。这样的疯子数不胜数。

在远古时代,在他们看来,只在醉酒时候的欢愉是酒的力量所致,而像醉到第二天的副作用无疑不是酒的缘故。更何况醉酒第二天醒来后的心情郁闷,古代的人是不可能明白的,酒的力量只是直接作用下的愉快,那是酒作用下的全部,酒才是使人快乐的东西,尽管醉后也有人会哭,但又是很开心的,像宿醉后的阴郁可能是别的事情引起的,再饮一次酒,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都会这样想。他们的酒瘾并非是健康的,由于不知道酒的危害,才会看得那样豁达。

现代人却与他们正相反。人们突然之间只追究所有事物的危害,却不体会其有利之处。现代人罹患与古代人不同的神经衰弱就在于这一点。

人们的快乐建立在每个人喜欢的事物上,不应听凭各人的喜好去争论,也不应该吃醋。人并不是工作机器,得以休养、快乐是理所当然的。不应当禁止人们的欢愉,而是应该共同努力去掉其弊害。

使人肉体健康的体育运动是正当的快乐,不是这样的则认为是不正当的,这是偏见。即便肉体健康,精神上也未必健康。武士有一种叫作文弱的思想,他们去了农村,认为像牛马一样的劳动者以及有力气之人是正常人,而虚弱的人以及读书人等为危险人物。然而,事实上武士之家有很多像小猎犬似的神经质的人物,对农村身强力壮的人具有夸大妄想及被害妄想。如同上述所说的那样,大抵上农民们的喝醉方式与城市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大体上只谈论与自己的技艺有关的话题,而木匠、泥瓦匠也是如此,比如颜色,对自己的本领引以为豪等此类话题。农民则不一样,只有少数人会谈论自己种的大米或茄子比别人种的品质好,大抵喝醉了之后,会这样夸口“吉田算什么,看片山那家伙的狼狈相,要让我来搞天下的政治”的话。此外,在农村,有的地方时常发生错一寸围墙,企图侵占邻家地基的神经衰弱式纠纷。想到此,拿出宗谱等观看,发现异想天开式寻衅滋事,具有几千年来的痼疾——精神病浓厚感的怪人还很多。

健康的精神状态与健康的肉体是不一样的。并且,虽然酒对肉体来说是不健康的,但对于精神来说,不算不利于健康,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只要能够开开心心地、美美地饮酒,即可以非常健康地进行工作。

每个人的愉悦感是不一样的。有喜欢钓鱼的人,有喜欢下围棋、下象棋的人,有喜欢打高尔夫球的人,有喜欢女人的人,各行其是便是好的。愉悦不是给予与被给予性质的东西,也不应该是强制别人做或被强制做的性质的东西。

并且,人除了工作之外,享受也是其生活目的之一,这样想是理所应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