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老年与人生(1 / 1)

萩原朔太郎

因为这句话从哲学上反过来说,就是不要因虚度仅有一次的快乐的青春岁月,到老年时空留悔恨。

人老了的时候会变得很丑,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曾想过活到二十七八岁,到了三十岁就死去。但是,活到三十岁时,又想至少也要活到四十岁。时至今日,我已经年过四十了,看着尚未死去的自己,我都感到非常惭愧。堀口大学说,你在那本随笔集《季节与诗心》中所写的想法,我与你完全相同,也是这样想着苟活至今。三十岁的时候,我感到青春已逝,为浪费掉无可挽回的人生而悔恨,痛哭失声,悲叹不已,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起自杀的念头。当时只想着活到四十岁,到了被人称为中年人的年龄,干脆自杀算了。而后四十岁已经过去了,如今已过了五十岁大关,步入老年了。五十岁的年纪,以前只是想一想都感觉可怕,毛骨悚然般令人作呕,如果自己活到那样老的年龄,被人当作老人看待,将悲凉的丑态暴露于众人面前,也许现在早一点死去反而好一些,自己决不能将那样的丑态曝于世人面前。然而,快到五十岁时,依然对生活充满了依恋,不易产生死的念头,深恨自己是一个懦夫。

然而,抱有此种想法的人我认为也许不只是我与堀口,而是一般艺术家的通病。“艺术家没有年龄”这句话,说的是艺术家在精神上永远年轻,而意欲在精神上永远年轻的人,同时他们也是一群希望在肉体上也保持年轻的人们。以肉体与姿色为资本的演员们都像讨厌恶梦般畏惧年老,畏惧程度胜过世上的任何一位普通人,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与这样的事情毫无瓜葛的文学家与诗人们,在畏惧、厌恶衰老的心理上,却与演员们毫无二致。故而,关于芥川龙之介的自杀,人们妄猜其各种各样的动机,然而根据某个确切的说法却是那位拥有极强美学观念的小说家,平日里极其在意自己的容颜,讨厌以老而丑的容貌示人,或许这可能是导致他自杀的有力动机。社会上的一般人不理解艺术家的心理,在他们看来,文学家因这样的动机而自杀,也许是一件类似滑稽可笑而愚蠢的事情,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同类人来说,却是非常同情他,深深理解这种心情的苦痛。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名叫那喀索斯的美少年,经常对着映在镜子中自己清秀的容貌爱慕不已,顾影自怜,艺术家这类人种原则上均为一种精神上的自恋狂。他们绝对不会像世上的一般人那样喜欢漂亮,喜欢修饰自己,反倒是总体上来说恰恰情况相反,他们总是希望在自己的心灵之镜中,映射出的是一位永恒的翩翩美少年的形象。(因此,他们故意不去照现实中的镜子,往往是胡子拉碴,一副脏兮兮的模样。)

然而,年老之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悲哀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反而远比年轻时代快乐得多,有了诸多经历之后,活到如今的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回顾自己的过去,在年轻时期的记忆中,感到真正快乐的事几乎一件都没有。学生时代为无止境的考试地狱而痛苦,甚至还患上了慢性神经衰弱,经常被父亲谴怒而受到叱责,还要受亲戚中长辈们以及老师的监督,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行动上,自由这种东西是绝对与我无缘的。最痛苦的莫过于进入性欲旺盛期后,无论是早晨还是夜晚,一整天满脑子里除了性之外,什么都无法思考,欲火中烧,辗转反侧,苦闷不已。而且,我们那个年代的情欲根本找不到发泄之所。艺伎、妓女之处是严禁去的地方,首先还在依赖父母生活,不可能有这笔游乐费用。并且当时的学生以及年轻人,不会有疑似谈恋爱那样的女友,甚至连与普通的女孩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为了排遣这种无处发泄的情欲,于是,我们去牛肉店喝酒,在酒精的发作之下,用手抓起牛肉往墙壁上乱扔,吟诵荒唐之极的诗词,向来往的行人大吼大叫,且脑中留着的是永远无法塞满的考试题目,被迫进行无止境的学习。如是青年时代的生活只用“凄惨”一语即可道尽,所谓“青春的欢乐”之类的词句,我们也只是作为文字上的一个常用的形象语,那样领会而已。

我第一次多少体会到了人生的快乐,是到了中年时期的四十岁的时候,步入这个时期,我渐渐地有了一些微薄的稿酬收入,离开了父亲的身边,姑且与妻子在东京独立门户,开始了自己的独立生活。从那里起,我才明白了“自由”一词的意思。人明白自由的初次体验是孩子离开父母,从长辈们的监督与约束中解放出来,开始独立生活的第一天。同时,从那时以来,通过自己的生活经验,我领悟到从精神的牢狱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日子里,物质上的贫乏几乎不称其为苦。并且,到过了五十岁的现在,懂得了未曾明白的人生的深远情趣,因此,我在享受这种情趣之余,体会着平静生活的快乐。这虽然与父亲死后,我继承了遗产,才开始在物质上多少获得了一些宽裕有关,但最本质的原因莫若获得了精神上的游刃有余所致。年轻时代的生活并不是苦于物质上的不自由以及行为上所受到的约束,而是因为精神上的不富裕。年轻人所思考的人生,是一味地执着于主观情感的极度狭隘的偏执狂似的东西。他们一旦为什么事而钻了牛角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时,便如疯子一般执着于此一念,浸**于理想之中而忘却了现实,终于招致了自己的毁灭,被逼入疯癫或自杀的绝境。于是,如诗人所吟咏的那样,年轻的时候看万物皆悲,生活下去本身已是一种痛苦且无法忍耐的烦恼。然而到了中年期后,人就会渐渐地从这种病症中解脱了出来了。他们即便没有舍弃主观,但也能够认可这个与自身对立的世界了,从客观的角度去观察人生的现实世态,因而渐渐地也为他们自己的生活增加许多欢乐。并且,无论是什么人,一到了四十岁、五十岁,自然会拥有相当多的财富与社会地位,于是精神上也更加富裕起来,能够以悠闲的心态去享受人生。

我也是从五十岁起才体会到了这种豁达的心情。最感到心情舒畅的是,已经没有了像青年时代那样的强烈性欲。青年时代的我在焦灼地狱的**,终日里辗转反侧,烦闷、苦恼,如今已再也没有那样的可怕地狱了。反而,将性欲当作一种生活情调,明白了客观上享受的趣味。过去的我,无论怎么也无法理解在茶亭中与艺伎玩乐的中年人的心情。而如今,喊来艺伎斟酒、闲聊、弹三弦琴,在享受“宴席”情趣的同时,也终于完全明白了静静地饮酒享乐的人们的心理。也就是说,中年人并非将享乐的对象直接置于对性的欲求上,而是以性为基调,营造出一种客观的氛围,充分享受这种情调。在情欲如饥似渴的青年时代,自然会认为这样享受氛围的茶馆游乐是毫无意义的。或许青年时代的情欲与战场上的士兵们是一样的心情,恰与佛所说的饿鬼地狱相似。每当我看到汗水油污的、黑黑的脸上常常长满痤疮的中学生们,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总有一种不可言讲的凄惨之感。假如梅菲斯特出现,许诺再给我一次青春,我会不会像浮士德那样乐得当场蹦起来也是个疑问。

然而,没有苦恼只是一个方面,经常会与没有快乐相抵消。年老之后的快乐人生,从另一个侧面去观察,也正说明了老年时期有着无法排遣的寂寞。社会上的中年人享受茶馆游乐的氛围,终归是他们在丧失了青春时代的热情与欢乐之后,为了排遣寂寞的游戏而已。人年老之后最悲哀的是,曾经在青年时代未能得到过,而今虽然拥有了充分的自由与物质,却因为肉体的衰竭,无法饱享情欲的强烈快乐的凄凉。年已八十的歌德,在向十八岁的姑娘求婚遭拒时,他想起了浮士德老博士,仰天长号,呼唤恶魔的降临。功成名就后的一代英雄及成功人物,年老后即使有几名妾在身边,可能他们的心境也会总是充满了落寞之情吧。曾经江户有一位妓女,深受拥有百万财富的老爷所爱,可她却因爱上年轻而贫穷的工匠,抛却了富贵,从人们的常识性意义上讲,她是一个悲剧人物。但是,为此而悲伤、发怒,斩断了自己所爱的女人情缘的中年老爷,从哲学的意义来讲,他更是一个悲剧性人物。

上帝为了人类而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圣经》上的所记载之事,如果是真的,那么人类就有向上帝大鸣其不平的权利,阿纳托尔·法朗士[314]曾经这样抱怨过。他所说的是为什么上帝不让人类拥有昆虫之类的生活状态。昆虫的生存状态分为三个阶段,即幼虫时期、蛹虫时期与蛾蝶时期。幼虫时期,是丑陋的蓝色毛毛虫时代,为成长作准备,一个劲儿地只专注吃,随后达到饱满的极限时,则作茧而化作蛹,进入昏睡状态。可是,当它从昏睡中醒来时,已然不是以前的蓝色毛毛虫样子了,而是化成了令人怀疑自己眼睛的美丽的蝴蝶,它在花丛中自由地飞来飞去,尽情地嬉戏玩耍,在阳光明媚的春光里,整天为爱情游戏而发狂,尽享欢乐之后,留下子孙死去。人类如果可以像这样生活,如阿纳托尔·法朗士所言,的确是最为理想的。青年时期,我们必须学习很多的东西,如果此时我们是蓝色毛毛虫时,根本不用为性欲的冲动而烦恼,一味地为成长做准备即可,能够努力学习知识与技术。而且,在准备完成之时,首先化为蛹而昏睡,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已经变成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拥有美丽肉体与旺盛性欲的、活力四射的青春美男。并且,通过过去学到的技术与知识而积累了丰裕的财产,在随心所欲地享受人生之后,留下许多的子孙,安乐地死去。

然而,人类的生存状态与此顺序却截然相反。我们在人生的青春时期,为过多的情欲所困而烦恼不已,必须无休无止地去完成学业,学习各种技能。于是,终于有一天完成了准备工作,长大成为一个可以独立生存的人,积聚起充分的知识与财产之时,青春的美丽与热情已经**然无存,成为蝉蜕后的老人了。过去明治时期的学生,将“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样的话语写在煤油灯的灯罩上,以奋勉自己努力学习。可是,他们这些书生在双重意义上说都是悲哀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句话从哲学上反过来说,就是不要因虚度仅有一次的快乐的青春岁月,到老年时空留悔恨。

然而,事实上西方人却非常懂得享受人生快乐的秘诀。他们的学生生活,是一边学习,一边从事体育活动、听音乐、与异性跳舞、谈恋爱等,可以充分乐享他们的青春年华。现在日本也引入了西方的这种大学生活。可是,过去的学生及青年,他们的青春时期是完全受压制的。封建时代就不用说了,即使进入了明治时期,我国的年轻人也全部被剥夺了“青年时代”的自由与快乐。他们既不能参加体育运动,也不能跳舞、谈恋爱,而且接触不到异性。

然而,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日本人,度过一生,并不认为比他们比西方人过得不幸福。这是因为他们到了晚年之后,有妻子和儿女服侍,自己往五个蒲团上一坐,身心上再没有什么疲累,能够悠然自得地度过自己退休后的舒适生活。相反地,西方人到了晚年过得却很凄惨。子女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在没有敬老思想的外国,年老之后丧失了生活能力的人,被家庭与社会均当作废人来看待。在外国电影荧幕上看到这些寂寥的老人们,在养老院的一个房间里一边玩纸牌,一边互相安慰的异国风情,西方国家的这种悲哀与凄凉,日本老人们是不会有这种痛切感受的。

总之,始善者终恶,终善者始恶,没有自始至终都好的人生,无论在西方人奋斗的社会中,还是在东方人的道德社会中都不会有。“年纪大了以后,吃美味的食物也体会不到什么乐趣了,牙齿越来越不好,可吃的美味食物也在减少。真真岂有此理。”老歌舞伎演员村羽左卫门的愤慨之语,西欧文人法朗士所叹者,终归只不过是把上帝为人类而创造万物,这样的《圣经》中所记载之事,以人类的利己主义为前提而所发的怨言而已。说真的,上帝对人类的幸与不幸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万物的自然之母孕育了一切生物,为了使他们自己可以保存个体与种族,便赋予了生命本能这一因果的东西。无论工作的时候还是懈怠的时候,我们都在被这一残酷无情的鞭子抽打着。因此,像叔本华教导人们的那样,宇宙不外乎是无明之黑暗,为无目的的生命意志所驱使,在无穷无尽的厄运的连锁反应中反复挣扎,是一个悲哀与烦恼的俗世而已。而且,想要从这样的地狱中解脱出来,除了进入寂灭为乐的涅槃中,别无他法。即使无数次地吟诵南无阿弥陀佛也无法结束。

然而,日本人这一人种,似乎在遗传上就非常能体会到这一原理。他们即使未听过《徒然草》的作者吉田兼好的规劝,到了像我这样的年龄,也不知不觉变成一位万事达观的人。像托尔斯泰和歌德一样,即使已经过了中年期,却还憧憬柏拉图式的恋爱,或固执于偏执狂似的理想那样的人,至少在我们身边是不会有的。这样看起来,像我这样的人,已经过了步入老年的年龄,还无法从愚蠢的妄想及热情的执念中摆脱出来,作为日本人也有点异乎寻常,或许我是修炼不足的低能儿吧。总之,为了享受晚年之乐,我的修为还不够,尚未达到最佳的心境,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