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

如果可以将人生进行铢分毫析的话,则天上的星星与海滨的细沙均容易计算得清楚了。

占一定空间的谓之物,在一定时间内发生的谓之事,离开事物则无人心,离开了人心则无事物,故而将事物的变迁推移命名为人生,犹如取长有鹿身、牛尾、马蹄的东西而称之为麒麟一般,这样下定义是相当困难的。将此翻译成平假名的话,首先要悟出地震、雷、火灾、老头子的恐怖,明白了砂糖与盐的区别,理解了爱情的重担,人情的羁绊的含义。人生只不过是须踏入顺境、逆境,穿过祸福二门而已,只要可以参破以上玄机,遭遇百般千差万别之事。十个人有十个人的生活,一百人有一百个人的生活,千百万人也分别拥有千百万人的生活。故而太平无事者可以听关午炮吃午餐;忙碌者如同孔子的座席没有变暖的空闲,墨子的烟囱没有变黑过;变化多端如同塞翁走失之马带回了新马似的;因不满而被发配湖畔吟诗;壮烈者身怀匕首进入祸福莫测的秦国之地;顽固者首阳山采薇度残生;以世为茶者,竹林拈须;胆大包天者午睡于南禅寺山门之下而不惧王法。如此一一道来,错综复杂,而且加上每个人的一言一行,其所依据之理由又各不相同,所涉及之处也不尽相同,杀人虽是一样,但下毒与加之以刀刃并不等同,有意谋之难免发生不虞之事,时而是间接因素,再或又成为直接原因,若将之分类又需有相应的付出,更何况各国的语言存在差异,人又有高低之分,同一事物也有不同的标记,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孔又千差万别,越说会越繁杂,万乘之君死叫作“驾崩”,而匹夫则叫作“死”,鸟掉下来叫“死”,鱼则浮上来为“死”,而且像死可以通用一样,如果可以将人生进行铢分毫析的话,则天上的星星与海滨的细沙均容易计算得清楚了。

小说是描述此错综复杂人生的一个侧面的,而一个侧面尚且不是那么单纯,不过,写作进入佳境时,足以将事物的纠纷、杂乱综合而为同一哲理之中。我们在读爱略特的小说时,并不知道天性无恶人一事,此外,也不知道应宽恕且同情犯罪之人,不知道一举手的投足会关系到我们的命运;在读萨克雷的小说时,不知道正直之人的愚蠢之处,不知道狡猾奸佞之徒也应得到世人敬重;在读勃朗特的小说时,不懂得感应。大抵小说是叙述境遇的东西,是描写人们品行的东西,是试图解剖人们的心理,从直觉上看破人世间的东西,从这四个方面教育我们。

尽管如此,人生却并非以心理剖析即可终结之物,此外,也并非以直觉上看破即应结束,我们坚信人生除这些之外,还应存在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所谓不可思议并非是指“奥特兰托城堡”中所发生的事情,也并非是追赶黑色头巾帽的妖怪,也非指应进入霍桑所做的《科尔利茨迪》诗中的人物,而是指我们挥动双手,转动着双目,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挥动双手,转动着双目,蔑视因果大法,违背自己的意愿,突然站起,蓦然发作的行为,世俗称之为“发疯”。称为“发疯”固然可以,然而,认定有此类疯狂行为的人,在先为他们奉上不敬称号时,必须承认自己也曾发疯过,此外,必须承认人是无论何时都有资格发疯的动物。“人岂能不自知哉”中国曾有这样的一句古话,人若能自知,则抱怨皆无。指鹿为马是对自作聪明的人发出的批评之语,也是对察觉不到自己随时也极有可能会加入蠢货的行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旁观者未必能把这盘棋下好,社会上有自知之明的人很少,也无法断言某人没有自知之明。将此事问一下爱伦·坡的话,所谓面对功名,人们无法直抒自己胸中之事,可是只要人一提起笔来,却无法随心所欲去写作,则马上会放下去,展开的纸张也会忽然之间收起来,明知良好的声誉应唾手可得,却有多少人因此而踌躇不决,人岂能不自知乎?反复熟读爱伦·坡之语,思考半晌,大概人都是在做梦,做了意想不到的梦,感觉后背冷汗直流,茫然自失。如果真是梦,可以一笑拂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梦境并不一定只是夜晚在卧床之榻才有,青天也会做白日梦,也会进入大道之中。正当衣冠束带之时也会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微妙之际忽然愧死我等,其所来处固然不可知,其离去之所也难以寻觅,且人生之真相隐约有一半是在此梦中,有效利用自己的真相即为获得名誉的捷径,但此捷径对于胆怯之人来说是无法逾越之难关,若有此愿者,无不自知,真实地将其内心的历程写下来,他必定会不自知而惊讶不已。

三陆的海啸、浓尾的地震,人们称之为天灾,天灾是指不听从人意之事,人的行为会受到良心的制裁,听从意愿的主宰,一举一动皆有责任,原本洪水与饥饿不应同时相提并论的,良心并非永恒的最高支配者,四肢也未必总会听从人愿,一朝突变会失去自己的灵光,而堕入地狱之中,在黑暗中挣扎,此时,我们的身心将会无秩序、无系统、不加思索,无差别地只可听凭于盲从盲动。如果说海啸、地震并非人意,此盲动的动作也必定非人意而为。杀人者偿命是天下的规定,可是,自己决定去死而杀人者却为数甚少,在一呼一息之间逼近,刀刃白光一闪,刹那间已不知身在何方,焉知其敌为谁,电光影里斩却春风,这是人意还是天意?

独坐空篱旧圃中一室苦思冥想,两颊红似火,喉咙之间发出咯咯之声,原稿不可积存至截止之日,构思之间费尽心机,既来之则大喜过望。在地板上转圈狂呼,作“荒诞”的诗,或呻吟或低声唱,突然之间又会引吭高歌或唏嘘流涕不已,西方人称之为“灵感”,“灵感”者是指人意还是指天意?

德·昆西说世人在不知人心如何是善,也不知如何是恶中度过,无须去过问别人的事情。我们何不反问德·昆西,你自己知道自己善到什么程度,又恶到什么程度吗?岂止善恶,勇敢与胆怯、强弱之分均可以加入这一反问中,心境平和时,即便天缺一块也处之泰然而不惊;一旦心中有事,即便是鼠粪从梁上掉下来,也会惊得魂飞魄散,终归是自己悔恨不已。蒙源氏宣旨征讨,平氏的七万余骑大军不远万里齐聚富士河,对着水鸟都不曾发过一箭即逃回来。在读《平家物语》的时候不由得在想这有多么的愚蠢,不止后世我们这样想,连当事人的平家武士们第二天肯定也会觉得悔恨不已。可是,只有他们在富士河岸宿营的那一个晚上,突然同时变得胆小起来,这种胆小之风从二十三日起忽然而至,在七万余骑的军阵中徘徊,直到第二天的二十四日天亮才算平息,那么,谁会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呢?

被犬吠声所纠缠之人,竟然会做出自己即是小偷结论的蠢货,可以推定其一定非常狼狈、慌张之人。可是,世人有以贤者自居的人、以智者自居的人,自以为比世人有眼光者也有患此病的人,大丈夫与摆威风的人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却胆小起来,而得到了胆小名声的人,却突然之间显示出猛烈的强势,都是自己欲解释也解释不清的现象,更何况他人以求得两点而通过它的直线方向这一几何学上的事,而明白我们的其中两点或三点的行为。即使知道一百点,也不足以确定人生的方向,人生并非是纠缠于一个道理的东西,小说既然只不过是暗示了一个道理,那么使用“sin”“cos”去测量三角形的高度只是一般的方法,而在我们的心中有无底边的三角形、有两条边平等的三角形,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人生可以用数学来解释,如果通过被给予的材料可以发现成为X的人生,如果人类得以主宰人类自己,如果不存在诗人、文人小说家所记载的人生之外的人生,那么人生会变得简单得多,人也会是相当伟大的人。外界发生不测事件,意想不到从心底产生的无情且粗暴地发生的海啸与地震灾害,则不止会在三陆与浓尾发生,也会成为自己体内存在的危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