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班戈已经不再属于大横断。我们终于刺穿了地图,走到了褶皱的尽头。大地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毛毡,被太古时空反复熨烫,没有皱褶,没有起伏。到了下雪的时刻,道路看起来会像浮桥一般,漂在地上。行驶的感觉,像是正沿着笔直的跑道起飞。
数不清的藏原羚、藏羚羊、藏野驴。它们和家畜一起共享着草地,优雅地坐卧,闲庭信步,像是等着画家来写生。一地甜美的蹄印,糖果般活泼,却令我想起可可西里的盗猎大屠杀。是什么恶魔,才会抄起猎枪,在繁殖季到来的时候,扫射这群无辜的精灵。怀孕的藏羚羊被子弹追赶着,仓皇逃跑直至流产而死。
我正陷入这样的联想,为人类犯下的罪恶倍感折磨,忽然间,荒原上出现一只巨大的,巨大的,钴蓝色瓷盘;一颗坦然的心,完全敞开,心口盛着亿万年来被露水渐渐稀释的星夜……的那种蓝。
巴木措到了。
初见那一刻,觉得这……无疑是海。是天空掉落下来的一块,嵌在旷野。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在藏北高原,这样的湖泊会被称作“海子”:那样的平静、仁慈,像德格印经院的壁画,佛的垂目,慈坐于墙,七百五十年了。人间所有的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独生独死,独去独来,终汇成这片陆地深处的海。
无法控制自己不靠近那片海蓝,尽受塞壬之歌召唤,不加抵抗。径直走向那海子,沙地横加阻拦,起伏不断,一道道拱起,一道道遮挡视野,直至最后的沙丘尽头,遮挡消失的瞬间,我们一头撞进那蓝色,仿佛踏入梦的结界。
海的最浅处,蓝是一片被阳光漂白的床单。最深处,蓝是幽静的死亡,一片心事之冢。风叠加着风,滚滚而来,吹出一座德里克·贾曼的花园:牛舌草,鼠尾草,风信子的蓝。三色堇的花语之蓝:沉默不语、无条件的爱。也是杉本博司的海:无色的平静,无辜而痛彻地活着,无眠的海。
远远地,看见一群藏原羚在山脊线上警觉地望着我们,只停了一瞬,就飞奔而去。在这茫茫旷野上,忽然就再也、再也寻不到它们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孤独得就像一头野兽,叼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饥饿之夜的洞穴。
青山七惠说,创作要有“想去绕一绕远路的心情”,我觉得生活也是如此。
始终执着于小路。无论人生,还是旅途中。小伊规划从班戈到那曲的路线,选了一条只有卫星地图上才能隐约辨认的县道。普通导航软件不提供这条路,路上也没有信号,我们要以中途的村落作为坐标,提前记住每一个转弯。
沿着一条车辙印,牵针走线般穿过好几个海子:达如措,江措、蓬措、懂措。她在车里忽然笑起来:“这是一错再错之旅。”
忽然间一场浅雪,淡如粉末,极为耐心地为大地染色。眼前成了马克·罗斯科的抽象油画作品:大地是平涂的钛白,边缘模糊不清,钛白之上有一层锌白。那锌白的就是“江措”,海拔4545米。在格萨尔史诗中,这里是魔岭战役的发生地,魔王的头颅被抛撒于海中。
史诗已然散去了,留下一片雪的挽歌。春天快要过去了,这里依然寒冷。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变成白纸上的几粒黑芝麻,点缀在昏沉的湖岸,似静若动。最活泼的那一粒,是牧羊犬。
他们都那么冷静,人,羊,狗——那么冷,那么静。若无信仰,怎能容忍那么庞大的、空白的时间。牧羊人一定是海边的卡夫卡。这片锌白或许就是他的信仰之海,如何生活这种问题对他而言不存在,他就像个天赋型选手,生来就会。
他与羊、狗、牛、海子、细雪之间,有一种伟大而自由的爱。
如果有另一种版本的人生,你想成为什么?
从那天起,小伊就开始用“做牧羊人”对付我这个问题。她说她想成为牧羊人。对滚滚雷声、暴雨、风雪,从容以对;对丢失的羊羔从容以对。努力寻找,但如果真的丢失,她也从容以对。她守着古老的海子,白芝麻雪,与羊群对话,或压根不对话。
牧羊人分明与我们处于同一个时空,却好像与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
西班牙语翻译家范晔《诗人的迟缓》一书的结尾处,写道:
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讲过一个关于“同代人”的故事:
胡安说他时常与身上散发恐惧气息的人相遇,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巴黎或是其他地方,他觉得这些人不是自己的同代人。但有一个中国人,在几千年前写过一首诗,诗中的牧羊人与自己心爱的女子相距遥远,但却能在雪夜,听到她发梳经过发间的微声。读到这首异域古诗的时候,胡安·赫尔曼认定,他们才是,那位诗人,那位牧羊人和那女子,才是他的同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