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路途(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731 字 6个月前

一个最近发现的细节:手机相册时不时会呈现一组记忆流,提醒某时某刻,曾在哪里哪里。我总是猝不及防,被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击中,感到自己曾经像透明的隐形人那样,曾经飘浮在那里,曾经真真切切,而现在只留下影像。

2021年结束后,小伊剪了一个短片,在大年初一发给我,作为新年礼物。短片中的每一帧我都能认得出是在哪里,看到最后,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壮丽的山景,搓衣板似的烂路,也有滑稽场景,俄尔则俄的路边,一个牧民死死揪着绵羊乱蹬不止的后蹄,在我们路过的瞬间,人和羊一起扭过头,定住,看着我们,尴尬地笑着。

视频用的配乐是秘密行动乐队的Drown with Me,我们路上经常单曲循环的一首歌。只要那声音一响起,“在路上”的记忆就如暴雨袭来,淋湿我。

小伊说,这是到现在为止,人生中最好的一年。

细想之下,我们都曾去过世界上那么多地方,一定也有曾经让我们产生类似感受的旅途,但时间是一场大雾,不知不觉间,抹去种种细节。所以我写下这本书,希望多年以后,当我们都忘记了横断浪途的细枝末节,至少能记认,这是多么美好的一扇窗——在疫情最糟糕的几年里。

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秦穆公与子车三兄弟宴饮,酒酣耳热之际,说“生共此乐,死共此哀”[1]。我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自觉,将这八个字理解为一种极乐之后的落寞,如同登顶:没有更高的地方了,此刻往后,都是下撤。

旅行也是流动的盛筵,一种反日常的突围。从踏上旅途的那一刻我就明白:生活不会放过我们,回到城市后,茫然和无趣的日子将接踵而来。我们仍然要回答“该如何正当地生活”,要鼓起勇气直面“伟大的作品与生活之间,古老的敌意”。

正因为连这敌意都不会是永远,正因为这旅途的短暂、无常、不可复得,我努力铭记每一片刻。每每回想途中涟漪,如鲠在喉,像“一头公牛站在自己的舌尖上”:旅行,是一种切肤的在场。

所以我书写。

旅行写作是关于一手经验的取舍,恰如简·莫里斯所坚持的那样:“带着自我的经验观察他者,又在他者的经验中分辨自我。”它不提供任何具体攻略信息(在互联网时代,这本来就没有必要)。我希望它引发读者的联想,眺望。一旦上了道,每个人的视角和经验都是独一无二的。

长途旅行,也像另一种飞行——纵身跃入所有的不确定性,虽然在驾驶自己的车,但我们都只是命运的乘客。回顾这一路,记忆与想象变成同一回事。这甚至像谎言,从建构的第一瞬间,自己就生出脚,迈出第一步就会自动迈出第二步,最终长大成人……成为另一个独立的主体。

最终,换作是我们,渐渐成为记忆的客体,甚至连这个客体,也会彻底消散。尽管舍不得,但我知道我还会回来。此念坚定,总在城市生活的绝望时刻,予我安慰。

衷心感谢小伊,还有每位路上的伙伴们。感谢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感谢芯锐、鲁茸叔、李八斤……感谢新经典的诸位老师,令这本书得到最好的呈现。感谢默默、郭宝婷、林十之,每次向他们寻求建议,总是热心帮助我。感谢台湾作家朱和之对这本书稿做了细致的建议与修改。他对我说:“山脉即波折,你即为峡谷。这一座座山峰,亦即一次次跨越自己。板块挤压,岁月隆起,皱褶也就是生命的往复周旋。”

感谢世上所有的星、雪、火。愿山风吹拂我们走向荒野,走到人生深处去。

一起。

[1]秦穆公死后,殉葬177人,包括子车三兄弟:即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鍼虎。《左传》《史记》痛惜三位忠良,批秦穆公残暴;应劭在《汉书·匡衡传》中注称,子车三人是因“死共此哀”之誓而自愿赴死,后世文学家如曹植、陶渊明等认同此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