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县的达姆寺,它并不是一座宏大的寺庙,历史也不过两三百年。这里之所以著名,是因为一个十分特别的院落:天葬台四周的墙上,镶着一千多个骷髅头骨,由达普八世白玛白扎活佛创建。由于寺庙曾被严重毁坏,重建时,人们将方圆百里的头骨重新搜集起来镶嵌于墙,所以有的头骨可能会比寺庙的历史更加古老。
那天上午,天葬刚刚结束,地上仍可见到痕迹,秃鹫的羽毛。我们走进院子,闻到血混合着酥油的气味,构成一种鲜明而生动的气场。生与死在这里圈下两块投影,彼此相交。
一个藏族小伙子主动为我们担当解说员。他用钥匙打开了天葬院的“生门”,走到那血迹尚存的天葬台边缘。院子很小,除了中央的天葬台,四周就是层层叠叠镶嵌的骷髅墙了。他对我们讲起这里的历史,说,头骨提醒人们四海归帆,终有一死,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与来世哪个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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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文化差异,中原地区见不到的骷髅寺庙(教堂),在欧洲却并不罕见。多年以前,在捷克布拉格郊外的小镇霍拉,我见过一座用人骨装饰的教堂:Sedlec Ossuary(塞德·莱茨藏骨堂)。天花板、门楣、拱顶、廊柱、吊饰,全是人骨。过于精美,几乎疑心它们只是石膏做成的。但这些遗骨属于实实在在活过的人们,他们大都死于14世纪的黑死病。
当时那座教堂的空地只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小,因为瘟疫,突然要容纳三万多个坟墓,实在捉襟见肘。教士把埋不下的人骨搬进教堂,堆积如山,再后来,这些人骨就被用作了装饰素材——这就是历史——死亡成为时间的装饰。
七百年过去了,另一场疫情再次困住了我们。因为被关上了门,我们才试着去打开那扇从没注意过的窗,却也因此得到了一个意外的视角,用他者的目光仔细看看自己的身边。由于路上不得不随时做好搁浅的准备,所以我们带着帐篷睡袋,方便扎营。回想2017年在加拿大,也和朋友有过一场横穿大陆的长途旅行。路线像念珠那样穿起了沿途的国家公园,白天远足,晚上露营。
阿尔伯塔省贾斯珀国家公园,露营地位于一大片松林中。即使是阳光灿烂的下午,松林深处也郁闭幽暗。大约是生态环境太自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蚊虫——刚打开车门,立刻就被轰炸机一般的蚊子环绕,隔着衣服都能被咬上七八个包。一不小心张嘴,蚊子就飞进口腔,像跳跳糖那样在舌尖蹦跶。
我们撑好帐篷,钻进去,拉紧拉链,就再也不敢出来。跪在帐篷里面打蚊子,狼狈不堪,大汗淋漓。躺下的时候,盯着半透明的帐篷顶,蚊虫啪啦啪啦地扑腾,各种可疑的声响坠落在上面,令人心烦意乱。
去营地公用澡堂的路上,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巨大的冰块砸在车顶上,声如擂鼓。冰雹过后,滚烫的柏油马路上,散落的冰块直接升华,化为一片白雾,像舞台上的干冰。
第二天,我们打算在附近远足。刚走到一条徒步路线的入口处,还没来得及钻进蓊郁的草丛,就发现朋友的冲锋裤上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蚊虫,灰色的面料几乎变成黑色。它们黏贴在上面,拍掉了又立刻附着上来。那瞬间我头皮发麻,一阵鸡皮疙瘩起到了胃里,差点呕吐。想起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在《鱼王》中写,夏天的西伯利亚冰雪融化,全是丛林沼泽,蚊虫肆虐。无论再怎么闷热,人们也必须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抹上防蚊的油脂。在流放犯人的途中,一旦领队想要干掉谁,就把谁脱光了衣服绑在树上,任由蚊子像磁粉那样扑上来,满满一身,活活把人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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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蚊群。在某个叫Birch Bay的湖边,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家伙。他已经在帐篷里住了三个月,看起来是打算永远这么住下去。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边钓鱼,一边刮胡子;赤脚踩在草地上,看起来相当自在。
那几年的露营之旅使我对生火这件事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执念。在北美地广人稀的地方,路上开了好半天没有一辆车,餐厅遥远不说,食物又单调又生冷,让人没有胃口。大部分中午,到了某个休息点,我们会现找柴,现生火,现烤超市买来的食物吃,半个小时内能搞定,并不比在家做饭慢。
到了夜里,就去营地管理处买来木柴,引火刨花,点燃在铁皮桶里,不慌不忙地烤点香肠,佐以冰啤酒,甚至还可以烤几串棉花糖夹饼干。
营地总有很多拖挂房车,撑开挂着灯串的天幕,一家老小围着桌子小声聊天,他们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我喜欢举起啤酒瓶子,朝他们扬扬下巴,算是问候。
篝火可以熏走蚊子,烤干袜子。围炉而坐的时候,火光让每个人的脸庞都温柔下来,也变得安静。那样的时刻让人自觉放下手机,也不想轻易说话,只想安安静静凝视星星,也接受它们的凝视。
在雷丁山国家公园的某个夜晚,我成功预约到了一处“七星级”营地:十五元一晚的空位,在一片干干净净的沙地上,背靠一整片松林,面对一整片湖。没有蚊子。那是我整趟旅途中最喜欢的一个露营地。
扎营完毕,一个澳大利亚小伙子十分礼貌地走过来,询问我们的营地是否有空,可以让他在边上搭个帐篷。他说他没有钱,和女朋友分手了之后,一个人旅行,全程搭车,走哪儿算哪儿,连露营费都能省则省。我被他不卑不亢的态度给打动了,欣然允许他借用我们空地中的一块角落。
夜幕降临,他主动帮我们生火,烤了鱼。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小罐胡椒和海盐,撒在烤鱼上,味道非常好。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说起旅途上的故事,琐碎的快乐和麻烦,细节早就忘了,只觉得我们像两个石器时代的野人,偶遇在河边,互相分享了今日的渔猎。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条溪水。听到后来我好像也走了神,仅仅是看着篝火在眼前闪动。他见我犯困,就非常识趣地打住了,说时间不早,准备钻进帐篷睡了。
他说:“第二天我会走得很早,你们醒来的时候应该看不到我了。我会轻手轻脚收拾帐篷,不会打扰你们。再次谢谢你们的慷慨。晚安。”
我们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沙地上只留下四个风钉扎下的小孔,除此之外别无一物,让人几乎怀疑昨晚就没有出现过任何客人。我们也默默收拾营地,离开了那片湖。心中确信从此以后都再也、再也不会碰到。
那趟旅途的最后,我对扎帐篷熟悉到就像打开一把雨伞。而篝火对露营来说,就像蛋糕上的那枚樱桃,马丁尼中的那枚橄榄。可惜到了国内,露营变了一些味道,沦为一种表演,大家好像只是为了摆拍,发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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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西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没有防火禁令,毕竟大部分地方根本没有植被。我把露营装备都装车,打算哪天要是走得很深,没有住宿,就扎营度夜。
一件事情期待太久,容易落空。萨普神山原本是这趟旅行的皇冠,我们甚至为此多等了一周,就为了在一个完美的天气抵达这里。但摄像头和棕熊警示牌令人不安,只好放弃了扎营的念头,打算只走到雪山下的冰碛湖,看看就好。
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风景,一个男人突然骂骂咧咧地跑出来驱赶我们,不停吼叫着:“当官的马上要来了!当官的马上要来了!”看他那架势,还以为是……那什么要进村了。
“所以这个地方只有当官的能看?”我一股无名火起,忍不住问他。
他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凶狠地指责我们逃票。而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山脚下那个房门紧闭,叩问无人,貌似已经废弃的小卖部,是所谓的“检票口”。我们努力控制内心的愤怒,不想再与之纠缠,上车离去。
不远处,六辆外地牌照的丰田酷路泽停靠成队。一群官员模样的人下了车,走到高处指点江山。我们被赶走了,而返程的狭窄山路上,迎面而来的司机黑着脸,路旁有错车的空间也不肯退让。又是一次因为期待太高而落得无比沮丧的经历,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提前回去的话,还有整整一下午要打发;继续往前走,时间又不够了。
我们茫然地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而去,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在两百公里外,那个地方叫三色湖,不知道有没有住宿。但无可选择了,只好先去了再说。
意外的是,上天像是为了安抚我们一样,赐我们一个意外的黄昏。抵达道路终点的时刻,雪峰拱卫,一片冰碛湖镶嵌在山谷中,如一个冷静的拥抱,让我们安宁下来。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余影连绵,流雾羽化了锐利的峰影,山云交涵,时隐时现。再往上,冷月高悬,神似一位仙侠,纁裳缥缈,倚靠着岩壁,目如寒剑,凝视我们。
湖边堆积着大块大块的冰。我蹲下来抚摸那些晶莹剔透的冰块,忍不住咬了一口。没有任何味道,只有彻骨的凉。水面一片冰裂纹,灰蓝色。
天色已晚,我们决定就地扎营。但是风太大了,帐篷被吹得摇晃不止,防雨层猎猎作响,铝制的椅子都被吹翻了,满地滚。我们反复敲打防风钉,感觉若不扎牢,梦里会被吹到半空中去,乘上飞毯。
找了一个下风向,躲在车身后面,开始做饭。利用烧水的时间,小伊切好了番茄和黄瓜,双手已经冻得发红。我将面饼放进锅里,盖上盖子。太冷了,此刻我迫切地想要点一堆火,取暖。
这里荒凉,找柴不易,搬起石头垒了一个土灶,搜集了一些枯草,将就用原地上那些烧过一半的剩柴,点燃了篝火。一股热浪扑来,火苗疯狂跳跃着,像是在与一头看不见的野兽互相撕咬。
我们围着篝火,煮酒喝到夜深,都醉了。黑暗似乎将高山放大了数倍,显得我们格外渺小,如在釜底。星辰藏在雾中,某种又旷阔又恐惧的原始感受袭来,我走到湖边,对着空虚的荒野放声呐喊。
篝火熄灭之后,寒气袭来,我们躲进帐篷,在大风中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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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带着宿醉的倦意,我们慢慢登上了达宗遗址。藏语“达”的意思是“老虎”,“宗”的本义是“堡寨”,设立于清乾隆年间,相当于县府城堡,原有五层楼高,城墙,官邸,住宅,藏式石木结构,相传是尼泊尔工匠修建。
废墟伫立在一片石头山顶上,视野绝佳。站在早已坍圮的窗口,望见山崖两边分别有两片海子:左边的黑湖与右边的黄湖,像一对异色的瞳孔,而我们的位置,正好是在鼻梁上。
三百多年前住在这栋堡寨里的人们,日日夜夜就这样眺望我们眼前的风景,在这风景中喂马劈柴,粮食蔬菜。这些眺望会把他们变成世界上最浪漫的人。如今他们的痕迹在哪里?这石头窗框,曾经倚靠着怎样的肩膀?
我坐在先人们生活过的地方,吹着风,望着湖,意识到今年的旅途就快要结束了。许多去过的地方,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来。天那么高,云那么远,我与这些石头、风与海子的唯一一次相遇,就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之后,一切就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