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哪种风景”(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1200 字 6个月前

漫长的行车,酷似一种滑翔。

我们在路上一直放音乐,流行、后摇、古典、民谣。我们会认真挑选,什么样的歌适用于此时此刻。在藏南的某一天,行驶在绵绵山路上,我听到一半,忽然说:“有没有发现,几乎每一首流行歌里,都有‘寂寞’这个词。可能未必有‘爱’这个词,但多半有‘寂寞’。”

后来,每当放到哪首歌里又出现寂寞两个字,我们就会哈哈大笑。接下来的一段对话,我一直记在脑海里:

“寂寞与孤独的区别是什么?”

“寂寞是一种被动的,得不到回应的状态。孤独则可能是主动的,人的本质状态。孤独可能是一种必需品,但寂寞是难挨的。”

“所以‘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们哪有在旅行。我们是nowhere people。”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在经过通麦大桥,歌曲跳到了陈绮贞的经典作《旅行的意义》。很好:这首歌词里没有寂寞,而且提到的每个地方我都去过,虽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十多年前的一位卡车司机经过这里时,需要做什么呢?他可能需要停下来抽根烟,醒醒神。观察一下天气、路况,在内心祈祷:菩萨保佑。因为眼前是被称作“通麦坟场”的天险:峡谷陡峭如将倾的城墙,山体土质疏松,降水过于充沛,泥石流、塌方、高山落石……家常便饭,被戏称为“世界公路病害的百科全书”。即使是在晴天,这段路面也永远泥泞不堪,没完没了的弯道像一把坏了的折尺,事故之多,令当年的川藏线老司机都闻之色变。

2015年通麦大桥终于建成,昔日天险不再,大多数时候都可顺利通过了,但眼望着森严的峡谷,仍不难想象筑路之难,维护之艰。

从地质史的尺度来看,喜马拉雅山脉年轻得就像一个突然起立的莽撞少年。他的邻桌,横断山脉,同样也来自印度洋板块与亚欧板块的碰撞。想象同桌二人,一人拍案而起,另一人侧身斜坐;再有一人,念青唐古拉山,坐在两人的前排。这三者中间的空隙,酷似一个喇叭口,被称作“雨舌”:印度洋孟加拉湾的暖湿气流**,舔过这片峡谷,水汽抬升过程中被念青唐古拉山阻拦,形成丰沛的降水。

被雨舌覆盖区域便是帕隆藏布、易贡藏布。我们特意选这条小路,只为饱览藏东南最壮丽的森林峡谷。

崭新的国道,没什么车。新鲜发亮的柏油,甚至还没来得及安装护栏,漆上黄线。沿路是一系列巨幅风景壁纸:雪山之巅皑皑发光,森林如绿色的雪崩,倾泻而下。峡谷中,不时有一块山间平地,一座木头房子静静站在茵茵草地上,院子的围栏边上,一树浅粉色桃花,热烈地盛开。满目牛马安宁,炊烟袅袅,活生生的桃花源,卧在对岸的山坳里,像一汪甜蜜的引诱,让人很想去那画中看看。

“挺有意思的:想起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说,当我们的观看方式被影像所驯化,我们面对真正的风景,反而形容它‘如画的’‘像照片似的’,”小伊说着,在卫星地图上做了一个标记,接着她仔细查看,问,“村庄后面那座雪山叫扎西罗隆……”

“前面肯定有桥。”我说。

两个弯道过后,一条小路果然拐下国道,扎向峡谷底部。在被树木遮挡的溪谷最窄处,一道铁桥,刚好可容一辆车经过。

我们上桥,过河,开进了村庄。那天的野餐十分安宁。我们在村庄尽头一座废弃的院落里,撑开桌椅,煮了面条、番茄和黄瓜。春光和煦,饭后的困倦几乎让人融化。我们躺在垫子上睡了一个午觉。醒来,牛群已经走了。风很大,吹翻了我们的椅子。扎西罗隆的雪峰已经悄悄隐去,藏在了厚厚云层下。

抵达易贡藏布峡谷的那天夜晚,我们在阳台上喝啤酒。小伊起身离去,打了一个工作电话,我独坐在阳台上听肖邦,悠闲地把腿跷在了阳台的护栏上,星星就在脚尖一闪一闪。夜色浓郁,易贡湖对岸的小山看起来像宫崎骏动画中的怪兽。我怀疑在天空一角看见了御夫座。

公元2世纪,古天文学家托勒密发现了御夫座,其拉丁语原名Auriga意为“战车御者”,被认定为天空中88个现代星座中的一座,常见于北半球星空。Auriga本意是“古罗马的车夫奴隶”,为重要的将领驾驭轻型骈车。Auriga的另一个重要的职责,是站在王侯将相的身后,不断地,轻轻地,用耳语提醒一句话:Memento mori.意思是:记住你将死去。

她回来后,我们又开了两听啤酒。我将音乐从肖邦换成了巴赫,朱晓玫演奏的版本。不知为什么突然聊起什么意味着长大,小伊的描述是:“很多事都不再那么用力了。”

我叹了一口气,又问她:“那你认为你是依靠快感生活的人吗?”

“过去是。”

“现在呢?”

“现在……对什么都不太有感觉了。”

“所以你现在是靠无感生活。”

说完,我俩同时爆发出一阵无奈而自嘲的大笑。

“好吧,你是靠超感而生活。”

“这个好!干杯!我们靠超感生活。”

会永远记得这些时刻。毕竟和很多同龄人之间,已经无法再有这样虚无缥缈的对话,而我很高兴自己还能不切实际地活着。我继续问:“你觉得你自己像哪种风景?”

她犹豫了一下,大约是想起了德姆拉山口的茫茫雪原:夕阳时分,远处尖锐的山峰在落日中,反射着金属质感的涂层,破碎又坚定。到了夜里,雪地一片银蓝,既黯又明,像是星空的镜像。因此她说:“我觉得,可能是像雪山吧。”

“那我呢?”

“……你像峡谷。”

我没有再追问她,是哪种峡谷。科罗拉多州的红色羚羊谷?还是波密的雪峰下,幽翠而奔腾的峡谷。再或者,独俊峡谷?土黄色的逼仄、不祥的寂静,像是一场惨烈的伏击战就要在这里发生,投石从天而降,瞬间血流成河。

接着我们又讨论了一些身边共同认识的朋友。有人像田园。有人像冰川——枯萎的消逝的冰川。有人像眼前这黑暗院落里的路灯。

那一刻,院子里突然出现了清晰的马蹄声,三匹骏马忽然从黑暗中出现,跑进了楼下的院落,迷路般茫然,匆匆窜过。两黑一白,没有鞍;路灯下,它们修长的投影,纷纷轻击石板,酷似深山远寺的夜半木鱼声,一个诗意的场景,简直是皮娜·鲍什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