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与哀愁(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1966 字 6个月前

这里也是潮湿得“扁担都能发芽”的地方了:道路几乎被密林围拱,成了一条翠绿的隧道。暴雨形成网状的水帘,一层层滑动在挡风玻璃上,即使把雨刷调到最快挡,也来不及抹开。雨帘让车窗的视野变得像水底。依稀可见墨绿的峭壁上,不时缀着一树桃花,灿若粉霞。

“我爱春天暴风雨后的晴空,那是你的眼睛”,我刚刚想起肖斯塔科维奇的名句,眼前就演奏了一场圆舞曲般的雨过天晴。教科书一般完美的植被垂直分布:皑皑雪峰如F大调的钢琴独奏,悬浮在圆号般饱满的森林上,雪松、华山松、云南松、红豆杉……林涛交响。峡谷底部,河流是一群翡翠色的赛马,冲出栅栏,奔腾而去。

“这也太瑞士了吧。”小伊忍不住感慨起来。我笑道:“应该说‘瑞士也太波密了吧’。”

“没错,而且不止……还有苏格兰的高地、新西兰的湖、加拿大的松林、尼泊尔的寺庙。包括瑞士的山……”

“简直是六天五国游。”

我们感慨着藏东南的丰富地貌,也没想到,就在那个下午,六天五国游变成了六国游。

在波密县城吃了一家蘸料地道的砂锅米线。亲自下厨的重庆老板大概寂寞太久,两碗米线的工夫,已经将全部人生娓娓道来:当年“打烂仗”到波密县,一待二十年,开了餐馆,养活了老婆孩子。“要不是开这家面馆,我可能在牢里了。”

疫情之后,生意就不好了。妻儿回了老家,他请不起帮工,咬咬牙,一个人在这里守店。墩子、厨师、上菜、洗碗,一个人包揽。问起周围有什么小众景点值得一去,他竟然一无所知:一半是忙碌,一半是没有兴趣。“我从来没有在这儿附近出去耍过,”他说,“只有一个冬天,开车送朋友,开太快了。车速80公里,驶上暗冰路面,失滑,打横在弯道上,差点没命。”

听完这个浪子回头的故事,脑子和胃都饱了。午后天光转晴,空气暖湿,一种勾了芡似的黏稠感,让人呵欠不止。在一顿饱餐过后的困倦中,想到下午要路过的波密“桃花谷”,完全提不起兴趣。只打算在途经的时候,顺便“看一眼”。

提起桃花,不自觉就联想起孃孃们拍照时飞扬的丝巾,或油画里那堆肉红色的、橡皮糖似的虬枝;再或者,古装剧里粉泡泡一样甜到发齁的对白。这套刻板印象过于深入,以至于真的走进桃花谷的时候,我惊呆了——这分明是那个哀靡、风流的平安朝——百里樱花夹道相迎,满目绚烂、明媚的哀愁;白色花瓣在风中摇曳,落洒一地春雪。这是博尔赫斯也为之倾倒的物哀之美,仿佛紫式部笔下的人物站在窗前,眺望“雪花飞舞后面的繁星”;又或者一座潮湿的长桥,在雾霭中“显得那样深远”……

也就是在这遐想的浪尖,我看见远处:谷布穷日的峰顶,锐利如戟,负雪裁云。

与小伊各自拿了一只橘子,冲了一杯咖啡,走向那片花影的深处,席地而坐。我忍不住像个孩子那样,躺下,头枕于手,仰望天皎云朗,草柔风滑,树枝像静脉那样,嵌入云朵的体中。

那一刻的光影与构图,无疑是印象派的;诗人廖伟棠写,当他看到莫奈《撑阳伞的女人》那幅画时,他感觉“看到了全人类的幸福”。艺术刺破了语言之膜,直接触达感官。此刻我因为想起那幅画,感到自己也拥有了莫奈的眼睛。花瓣溶解在了春天里,世界溶解在了光中。

因为那明媚的哀愁,回来之后我也写了一首诗:

我看过你所说的那幅画

打伞的太太,斑点的光

诗人写:

画家轻微的仰视视角

制造了全人类的幸福感

那幅画之后的傍晚

公交巴士没有了

火车也不会来了

幸运的话你可能会搭到一辆车

车里有一个家庭

你知道你搭上了全人类的幸福

暴雨的色彩稀释在雨水中

你坐在全人类的幸福里

抵达空****的站台

这首诗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十多年前,国际旅行仍然便捷的时候,我和同学们背包穷游欧洲。停留巴黎的最后一天,同学已经先后回国了,而我想去莫奈故居,看看那片著名的睡莲。莫奈在这里住了四十三年,画了四十三年。

故居位于距巴黎88公里之外的小镇吉维尼。我查阅攻略,乘火车,又换大巴车,终于抵达。但那个下午,我在莫奈花园流连太久,回去的时候,大巴收班了,没有了。我当场傻眼,只能沿着公路一边走,一边竖起大拇指拦车,希望有好心人可以载我去火车站——活像小说里那样。

的确有人停下来了,车里坐着一家人,小孩不超过三岁,坐在后面。我刚一进车,外面就下起瓢泼大雨。前座的那对夫妇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运气真好啊!”

我本来不太会法语,但此刻上下文语境无比清晰,我不仅完全听懂了,还立刻感激涕零地回答:“Oui oui, C’est ?a! merci beaucoup!(是的是的,太谢谢了!)”

这家人本来是要一路开回巴黎的。但我不好意思全程搭车,于是请他们在火车站把我放下。等他们走后,我才发现:又晚了,火车也没有了。当时的心情接近于晴天霹雳——我的回国航班在明天,所以我无论如何,今晚也要回到巴黎。

绝望中,我走向火车站旁边的出租车站。问了价格,回巴黎四百五十欧。这是十五年前的四百五十欧,比回国机票还要贵。外面瓢泼大雨,天都黑了,火车没有了,往来路过的车也没有了。我没有办法,心疼得要死,但也只能打车了。

万万没想到,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司机说:“先给我看看四百五十欧。先给我看看再说。”

我被某种羞辱彻底激怒了。难道他以为我到了巴黎就会赖账吗?一气之下,我从钱包里抽出钞票,晃在他眼前:“See??See??Just drive !”我的确气得声音都变了。

这个尾声成了整个欧洲之行的最后记忆:最愚蠢、最心疼、最羞辱的一次打车。好在喜剧等于悲剧乘以时间,如今再跟小伊聊起这个插曲的时候,只像个笑话了。

“四百五十欧就是你对莫奈的真爱啊。”小伊笑道。

“对啊,那都是2006年的事了……”我闭上眼睛,静静听小伊单曲循环着的那首加藤登纪子《時には昔の話を》(《偶尔也说说昔日吧》),1987年的老专辑。歌词大意是关于青春的落魄与浪漫:“偶尔也说说那些过去的日子吧,咖啡店窗外的树,潮湿的热风,贫穷的日子,睡大街,偶尔有廉价小公寓……每天都像暴风雨一样燃烧,每天都在气喘吁吁地奔跑……你还会奔跑的,对吧……”

一瞬间,眼中有什么沸腾着,或许仅仅是阳光。今夕何夕啊,人间四月天。我们做了一个下午的隐士,躺在这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山外的世界,2022年4月3日,也就是今天:俄罗斯与乌克兰正在打仗。

3032年4月3日,历史会抵达哪里?战争或是和平?到那时,也许这片树林都已消失了。只有一件事情是美好的:一千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桃花树荫,曾经有两个孩子,席地而眠,笑着,吃了橘子,酸甜地睡去。醒来,她们散步到林中,发现树上藏着许多页岩雕版,刻着经文与佛像。

在回来很久之后,我仍常常回想那天下午的明媚与哀愁。村上春树在一次演讲中说,日本人对于樱花的迷恋,源于他们是一个与灾难并存的民族,对无常的残忍与甜美,有着最深刻的领会。但我好奇:全人类并非只有他们才与灾难并存,为何物哀之思,只在日本才成为文化符码?难道剩下的世界里,再没有类似的对应概念吗?既然人类心灵是共通的。

日本学者大西克礼研究物哀的著作中,也追溯了相同的问题。他援引了西方一些学者或心理学家对类似概念的描述,比如“憾事之乐”“快乐的痛苦”[1],等等,暗示人类心灵体验中,悲哀总是包含某种快感,恰如雪莱所说,“我们最甜美的诗歌,表达的是最悲哀的思绪”。

“有哪个西方艺术家的作品也让你感受到物哀吗?”我问小伊。她想了想,说起法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作品Animitas,那是一组装置作品的影像,大地上一片摇晃的风铃,象征着某种生命的颤抖与荒芜。但更让我感受到物哀之思的,是这位艺术家在濑户内海丰岛美术馆的另一件作品:心脏档案室。

在一座日式平房内,内敛简洁的灰黑木板墙,门的内侧是白色。你将穿过一小段走廊,墙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黑色矩形。走廊尽头是黑暗虚空,一盏灯泡随着放大十倍的心跳声节奏,不断闪动。那心跳声听起来像急促的战鼓,又如某种摩斯密码。

你也可以来到另一个房间,拉开桌子、椅子,坐下,戴上耳机,凝视眼前被扁窄的窗框勾勒出的、长方形的海。就这样,你能听见艺术家从2008年开始搜集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三万多个生命的心跳;或者,录制下自己的心跳。

2019年,疫情前的最后一次旅行当中,M曾经亲临这家心跳档案馆,为我录下她的心跳,并将CD带回给我。我们相识已经十七年,是比爱人更重要的挚友,但我们始终没有一起旅行过。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在将来某一天,这会不会成为一件憾事。

人一生的心跳,大约三十亿次。有研究表明,当一个人遭遇悲剧性事件,比如亲人离世、爱人分手……心脏的供血、搏动强度、心律,等等,都会因悲痛而大受影响。因此“心碎”是有生理基础的确切感受,并不是纯粹的修辞手法。

心跳总让我想起某种地热景观:噗,噗,地壳深处的热泉搏动着,在沥青表面不断地隆起一个个小泡。那黑色、光滑、富有张力的表面下,是泥泞的、浓稠的、存在式孤独:每个失眠夜的自语喃喃,眼泪汪汪。心事杂草丛生,一片冒泡的沥青湖。

心跳也是物哀的。如同莫奈的睡莲、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刘亮程的麦田、钟子期的琴……也是木心临终前那句话:“风啊,水啊,一顶桥……”

[1]书中分别列举了“Plaisir de la douleur”(快乐的痛,Théodule Ribot语);“luxury of pity”(憾事之乐,疑是Herbert Spencer语);或者“Lust am eigenen Schmerz”(享受自己的痛苦,疑是Eckar von Sydow语);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