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与海之间 大地的褶裥裙(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1307 字 6个月前

设计师福图尼出生于西班牙,父亲是一位画师。三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年幼的福图尼移居巴黎。福图尼展示出了惊人的艺术才华,尤其是对面料、染料的痴迷。在父母的收藏室里,他沉迷于把玩各类面料,将染料当作玩具,实验各种创意。

青年时代,福图尼游历欧洲,结识艺术名流,多才多艺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在德国,因为痴迷瓦格纳的歌剧,他成了瓦格纳剧院的灯光师、舞台设计师。非直接灯光就是被他发扬光大的——利用不同表面的反射光,他创造出了颜色丰富、强度各异的舞台灯光效果。这听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但别忘了那是在1904年左右,相当于清朝末年,现代意义上的白炽灯(也就是钨丝灯)才刚刚被发明。

福图尼最著名的作品是德尔福褶裥裙,传说灵感源于一尊古希腊雕像——德尔菲的勇士。褶裥裙的另一个继承者也许更被众人所熟悉:三宅一生。他那标志性的百褶裙,折扇般优雅,几乎就等于把设计师的名字穿在身上。

在从四川巴塘至西藏左贡的路上,我不可避免地联想起福图尼:在这横断山脉的核心区域,深山峡谷紧密并列,恰如大地的褶裥裙,被一条细细的腰带收束。

若用一张横剖面图来表示,这一区域的海拔高低起伏,完全就像一道心电图:以金沙江峡谷为低点,海拔两千多米——迅疾地攀升至宗巴拉山,芒康,拉乌山,四千多米——接着又跌入澜沧江峡谷,回到两千多米——接着又再攀升至东达山,海拔超过五千米;此后往西,经业拉山——再次跌入怒江峡谷,两千多米。短短两三天内,我们横穿此地,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海拔起伏比心跳更剧烈。

跌宕蜿蜒的,不只是路,更是运气。

金沙江大桥。巨大的横幅用汉藏双语写着:欢迎来到西藏。

不出所料,过桥后即是一道疫情检查关口,拦住了所有车辆。我们的核酸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来。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只能原地等候。有时候我想,活在一个见证历史的时代,这些经验或许将载入史册:核酸、绿码,或许会像介绍信、粮票那样,成为集体记忆的符号。

一整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外面下雨,我们苦苦等待核酸结果出来,放倒座椅,躺在车里听歌。小伊百无聊赖,下车去打了一个工作电话。我留在车里,无所事事,焦虑地不断刷手机,又为这种焦虑的毫无意义而更加焦虑。一帆风顺本来就只是幻想,我努力安慰自己,眼下总好过之前在格聂的那次爆胎吧。

终于拿到核酸结果,时间已经是六点半。剩下的路途还有四个小时,而手机导航上,绞丝山路快要盘绕成死结了。

通关过后,紧接着就盘上宗巴拉山。黄昏温柔,落日如一罐流淌的蜂蜜,被白云稀释。翻过芒康,上拉乌山,下澜沧江峡谷。紧接着,天色尽黑,我们开始翻东达山。

从挡风玻璃往外看,无尽的发夹弯,一层层盘上了天,几乎就像大型露天煤矿的运输通道。一种几乎暴力的险要,不由分说。我想象着古人穿越此地时的感受,必然只有一词:天堑。

道路一截截如破碎的蚊香,没有任何一公里是直的。炮弹坑颠簸不堪,车行如摇篮,所有的行李都在呻吟。错车时,窄窄地贴着岩壁,可以清晰看见落石和滑坡的痕迹,十分狰狞。另一边,则是毫不夸张的万丈悬崖,隐约可见来时的逶迤山路,层层叠叠——我惊讶于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爬了这么高,这么远。

“知道吗,到现在这一刻,才真正觉得,原来这条路真的是……此生必驾。”我说完,小伊一直大笑不止。自川西开始,沿途路牌、车身上,这块黄底黑字的“318此生必驾”广告牌,几乎随处可见。起初我们都不以为然,直到现在进入西藏,山外有山,才意识到所言不虚:凶猛的急弯总让万丈深谷尽收眼底;山体坡度几乎呈垂直,扎向地心,在那底下卧着澜沧江,像一条棕色的巨蟒,正在蜕皮。

长距离骑行比赛中,东达山被称为“皇后赛段”,因为这是川藏南线上海拔第二高度的垭口。根据最新测绘结果,垭口海拔实际高度为5130米。

2015年,骑闯天路的创赛车手张敬忠在东达山的最后500米,因体力竭尽,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再也无力前进。有队友描述,他哭着坐上了收容车,“500米,就差500米”,边说边泪流不止,不停用手比画着“五”,抱憾离去。

我无法想象骑行这段山路的艰难——因为光是开车,我已经觉得够呛了。刹车和油门交替踩上几个小时,整个右腿都酸了,脚筋韧带隐隐作痛。海拔计上的数字不断往上跳,直破五千米。夜深时分,终于翻上了垭口。我们又一次在深夜的高山上,遭遇一场茫茫大雪。

眼前是一场焚烧:古往今来所有的书稿,史诗,全人类战争与和平,罪与罚,渺小一生,全都化为灰烬,每种语言的每个字母,纷纷扬扬落下——消失在黑夜。

一路无车,只有载重大卡车瞪着刺眼的大灯,迎面而来。错肩而过时,卡车像一艘巨轮,船身如墙,显得我们只是一叶小舟,无比渺小。错肩而过后,各自驶向各自的茫茫旅途,直到巨轮也变得渺小。

小伊突然说:“深夜卡车司机……真是浪漫的人!”

我说:“能这样想……只能说明你才是那个浪漫的人。”

刘亮程在《寒风吹彻》中写:“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在这山雪茫茫的横断之路,但愿风景能给他们一些安慰——如果他们还有心情欣赏的话。毕竟,对他们而言,赶路只是为了辛苦谋生。

东达山的峰顶是一段漫长的平台,道路笔直,尽头像断桥一样消失于黑暗,令我怀疑那尽头之后可能真的一无所有。困乏一阵阵来袭,但又不敢有一丝松懈:下坡路开始了。前半夜爬了多高,现在就要下降多少。小伊调大音量,放了平克·弗洛伊德的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贝斯独奏洋洋洒洒,放纵如雪,姗姗而来的歌词开始重复着:

Remember when you were young

you shone like the sun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Now there’s a look in your eyes

like black holes in the sky

记得你还年轻时

你像太阳一样闪耀

闪耀在那不可思议的钻石上

而现在你眼中的神色

像天空中的黑洞

我陷入一种怀旧的幻境:想起年少时候的自己,烦闷地困在晚自习的教室,塞着耳机一边听平克,一边埋头做题,不知未来在何处。那时的确无法想到,二十年后的这个夜晚,自己将在这样的山路上与一场大雪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