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之心(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3598 字 6个月前

十个小时的行车,从成都直抵理塘。一天之内,海拔骤然上升4300米。在理塘县城的当晚,我被一阵头疼袭击,睡不着,越担心睡不着就越是睡不着。熬到天亮,勉强起床。小心翼翼将窗帘拉开一条窄缝,阳光豪雨般泼洒而入,从头浇了下来:在家乡成都平原,绝少见到这等透亮的晴。我们都没睡好,但打起精神上路,就着声音碎片《陌生城市的早晨》,迫不及待向格聂神山出发——这趟旅程,我们等了好久。

刚拐下国道,开上小路,两群庞大的牦牛就挡住去路。牧牛人只是盯着我们,放任牛群不管。我们和前面的车一起,等候,再等候,一寸寸挤过去,绕过一堆笨重而庞大的牦牛屁股。

接着是一路荒凉,光明,发夹弯盘着盘着,就到了铁匠山。碎石遍布,让整座山看起来危如累卵。湖水结冰了。下车拍照的时候,大风快要把我的外套撕成碎片。因为太冷,我们迅速躲回车里,继续新的一沓发夹弯,把刚刚盘上去的高度又降下来,就像为山盘起一头辫子,又再放下。

正值上海整座城市为疫情所困的艰难日子。小伊与我聊起困在那里的朋友,一个个如何烦闷,找不到吃的,每天为了抢菜而焦虑得团团转……就在我们叹息着“珍惜当下”的那一刻,眼前出现了一道闸口。

当地执勤者拦住我们:“核酸。48小时的核酸。”

我们当时就傻了。

出门的时候成都完全没有疫情,整个四川风平浪静,怎么就突然要查核酸,而我们也真是没有做。一番讨价还价,恳请,询问,电话,解释,争辩……直至最后苦苦乞求,全然无用。

“不行。核酸。没有48小时核酸不能过。”

“那你让我们怎么办。”

“回去补核酸。或者回去走318国道。”

“既然国道能让过,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从这里过。”

“不管。”

如果说这场疫情教会我什么事,那就是拥抱无常、脆弱、失控感、不确定性——但这只是理论上的。人性深处是有强烈确定性偏好的:我们原本渴望事情处于掌控之中,有迹可循。

几辆本地村民的车没有被拦截,顺利通过了。我们依然被卡在原地,左右为难。一想到要把刚才盘下来的辫子又重新再盘上去一次,而且与格聂神山彻底无缘,我们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但没有办法,只能回去。到了有信号的地方,小伊立刻在地图上搜索新的路径,争取不走原路,节省时间。“有了,这里!看,”小伊把手机递上,说,“我们回到刚才那个岔口,然后走这条村道,往北穿……去巴塘。”

时间已是中午,我们原路折返了一段,回到岔路口,在一个海子边上稍作休息。两片海子彼此相连,卧于群山,令我恍惚想起318国道上的姊妹湖。眼前的湖面风平浪静,隼鸟掠水而飞,如在镜子上跳舞,山影如佛像。

虽然从出门第一刻开始就反复对自己说,要拥抱不确定性,但真正到了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面前,还是无法真的从容。风景不该因为心境不同而不同,我不想愧对眼前的美丽,努力深呼吸,告诉自己这就是一个斯多葛时刻——古希腊斯多葛派认为,美德出于自我节制和理性、安宁、接纳。一切波折,都是上天对自己性情的考验。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和我们后面的遭遇相比,这点测试简直就是开卷小考。

按照谷歌卫星的指示,我们沿着小路穿行山中。路过一个村庄,村口的疫情检查闸口敞开着,但没有人。我们看了一眼,也就没有停,径直驶过。

接着,我们和一辆摩托车错肩,继续沿着山路深入。

不久,那辆摩托车追了回来,紧咬着我们后面。这是条土路,车后的扬尘太大,我怕他们吃灰不好受,主动靠边停下来,想让他们先过。但他们没有通过,而是拐到我们前面,停车,把我们拦住。

我心里一沉,眼看着他们朝我们走来。

对方问:“你们去哪里?”

我与小伊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回答:“去巴塘。”

“你们走错了,没有路。”

小伊拿出卫星地图,试着想和他们商量,对方坚持说没有路,却冷不丁来了一句:“可以加微信吗?”

我们自然没有理会,径直往前。但接下来的山路越发荒凉,我们硬着头皮往前开,心里越来越没底。路过一个牧民寨子,本想下车问路,但完全找不到人。我放弃了,正准备倒车,小伊扭头盯着仪表盘,问:“胎压怎么不对了。”

我一看:胎压报警,当即从230帕压力直线下降。160。

80。50。20。10。0。

我的心随着车子一沉:这可不太好。

过去当然有过无数次轮胎被钉子扎破的经历。虽然漏气,但至少能坚持开到汽修店去补胎,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防爆胎。更确切地说:亏气保用轮胎。

不可能,别这样。我心里祈祷着,停车下来查看。很快,现实也将我的希望彻底归零:轮胎像个废品站里的旧货那样,已经彻底干瘪,彻底。

“绝望的形状。”小伊说。

我们同时看了看手机,一丝信号都没有。冷静了两秒:这是一辆越野车。备胎就挂在车后。千斤顶就在座位底下。还有工具包。我都清楚。我见过怎么换轮胎,我知道。很简单的。冷静,很简单。我下意识地拿出了机修手套,戴好。搬下了所有的行李,腾出座椅的地方,把它翻开,找出了千斤顶和工具包:扳手,卸胎用的十字套筒,摇杆。该死,这块塑料片是干吗的?

“麻烦你找一下说明书的换胎这几页,谢谢。”我努力镇定,小伊也是,她麻利地找出来递给我。风很烈,吹得我要用手指摁住说明书。额前的刘海太碎,扰动视线,突然很恼人。我心烦意乱,跪在地上,试图安装千斤顶,我觉得我做对了,但是插上摇杆摇动起来的时候,感觉不到它承了力。

试想给自行车胎打气,至少也能感到气压在施加吧。眼前要顶起一辆三吨重的车,至少应该能感到千斤顶的摇杆在受力吧。为什么……没感觉受力?我后悔出来之前没有好好练习换胎。我只是熟悉了绑雪链,也看了脱困板的使用视频。我怎么能忘了熟悉这个千斤顶?天……我真蠢。不,不行,这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冷静。从容。专注于怎么搞定这该死的千斤顶,它看起来完全不管用。是厂家错配了吗?

我真的想不出还能怎么安装了。看起来它就是这样了,已经安好了。我再次像个汽修工那样躺到车底下去,按照使用说明书的指示,把千斤顶塞到左后轮的一根承重梁下面。

那瞬间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底下是泥地,千斤顶顶起之后,会陷进泥地里去。应该找一块硬地(已然不可能),或者垫一张塑料片(就是刚才那个让我困惑的玩意儿)。我知道这一点,但眼下真的顾不上了——先让这该死的玩意儿顶起来再说吧,我心里混乱地祈求着。

依然没有用。千斤顶没有受力。我不相信自己安装的这小玩意儿能管用。我不是阿基米德。我有支点,但我不相信自己能撬起一辆越野车。我从车身底下钻出来时,冲锋衣已经满是灰尘、油污。四下望去一片荒凉,一阵大风吹来,沙子扎眼睛。这里是格聂山脉,位于整个横断山脉区域的中央,被称为“横断之心”,完全没有手机信号。唯一庆幸的是现在还没有下雨,没有天黑。

我说:“我们去找人来帮忙吧,工具都在这儿,看有没有人能来一起弄。”

小伊看了一眼三百米之外的那些棚屋,焦虑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去,这里没有信号,走散了无法联络。”我一边说,一边后悔没带对讲机。好了……别后悔了。我打住自己,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我们将贵重物品锁进车里,大件行李任其散落在车子周围。“会在回来的时候,发现东西都被偷走了吗?”小伊问。我觉得她只是在开玩笑,活跃气氛,于是我装作轻松:“那至少证明周围有人,也不错。”

我们一起朝着远处的棚屋走去。风很大,烈阳也在拷问我。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我估计今晚要被困在这里了。幸好有睡袋。有吃的。夜里我会高反吗?我可不想雪上加霜,今晚困在这荒郊野岭,忍受高反。好吧,甚至那样也不算最糟,我心里最担心的是,让小伊落下阴影,再也不愿跟我这个倒霉蛋出来了——因为就在两个月前,我们才刚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车祸——在某个悬崖边的弯道上,右前轮爆胎,瞬间失控,撞向护栏,白烟四起,滚烫的胶皮臭味儿袭来,安全气囊弹出,贴着我的鼻尖。我俩本能地飞快跳下车,逃出来,回望撞击现场,目瞪口呆。我记得当时肾上腺素喷涌,整个人虽然头脑冷静,但双手不自控地发抖。要不是有巨石和围栏阻挡,车估计会直接滚下悬崖。

即使那一刻,都没有眼下这么让人心烦。但是一想到即使日常生活里也会遭遇地震、火灾、歹徒、交通事故……哪有什么绝对安全可言?我不接受那种无聊的安全。此刻只是在支付应有的代价。小伊很勇敢,她一定不会有阴影的……深呼吸,深呼吸,没什么大不了的,会过去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拼命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路过第一户棚屋。我们上前敲门,没人开门,但里面传来老人的声音,哼哼唧唧,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这时候听见有孩子的嬉笑。我们寻声望去:远处有几个人影,看起来像是在水边休憩。我们朝他们走去,远远地就高喊着扎西德勒,尽量挂出笑脸。走近后,发现这是一处野温泉。几位妇女有的坐在边沿泡脚,有的在给孩子们洗澡,还有的在洗衣服。

我心想:不错。今晚看起来只能在这里扎营了。至少还有热水,还是野温泉,说不定星空很美。

一通扎西德勒奉上,接着就是鸡同鸭讲,完全无法交流。更糟的是,她们太羞涩了,几乎不敢看我们,好像我们是两个外星来客,空降地球,长得奇形怪状。

小伊掏出手机,给她们看瘪掉的轮胎的照片,夸张地打起手势,寻求帮助。

她们显然懂了我们的意思,但依旧迟疑而羞涩,目光回避着我们,只在彼此之间哇啦哇啦用藏语聊了好长时间,时不时还迸发出笑声。那笑声让我心烦:拜托,我都这样了,你们笑什么?

全人类的巴别塔之苦[1]啊,世界上如果只有一种语言该多好。我感到无助又无奈。但为了表示自己不会放弃,我一屁股坐下来,看着她们洗脚。终于,有个女孩从温泉里收回脚,开始擦干,穿袜子,穿鞋。她大概不过十几岁,看上去可能上过一点学,能听懂一点汉语。

“你要帮我们吗?”我急不可耐地问。

她点头。

“谢谢!谢谢!”我感激涕零地看着她,虽然我想不出她能怎么帮。但“总算有人站起来了”这个姿态本身,已经让我重燃希望。

我们跟着她往回走,接着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会带我们去找另一户,会汉语的人家。

好吧。已经这样了。我不介意再磨下去。

一对年轻夫妇走了出来,姑娘非常美,皮肤白。小伙子很英俊,留长发。我们用放慢五倍的语速,试图询问,有没有人会骑摩托车,能不能带我们去村上,找汽修工;或者去有信号的地方,联络汽修店来帮忙。

“我们这里没有信号。”姑娘说。

“那你们怎么跟村里联络?”

“不联络。”

“那我们怎么办?”

姑娘和小伙子都把目光投向远处,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姑娘突然问我:“你们会骑摩托车吗?”

“……不会。”我说完,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学会骑摩托车。我把目光投向她的丈夫,那个小伙子。他看起来就像个天生的摩托车赛车手。他能骑吗?能请他骑摩托车带我们去村上找人吗?拜托了,多少钱都愿意,我们只是想要麻烦你用摩托车载我们一下。

“他脚受伤了。”姑娘说。

我心里一阵绝望,因为看上去这纯粹就只是个借口。我隐隐觉得她只是不愿意帮我们。或者说,她也许想要报酬?我为自己这样的揣测感到羞愧,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想和她商量价格。但我又怕这样做,更会得罪他们,于是没有开口。

“那你呢?你会骑吗?”我厚着脸皮继续问那个姑娘。

“我不会。”姑娘说。

“走到村里去,要多远?”小伊突然问。

“很远。那太远了。”姑娘说。

如果一个当地人都告诉你:很远——那你还是不要自不量力了。况且,我是真的不想走了。

这时候,姑娘眼睛一抬,手一挥,指着半空中说:“那对面的山顶上,有信号。”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向天空——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座山头,但如果我现在还有那种力气去爬那么高、那么远的山,去找信号……那我也一定有力气一把将汽车拎起来,直接拧掉轮胎,换好,再摁回去。不就是玩具嘛。

“你们有马吗?”我问出口之后,自己都笑了。

一个荒唐但不失有效的办法:借一匹马,骑到山上去找信号,或者骑到村里去,找人求助……看起来是唯一理性的选择了。

但夫妇俩也只是付之一笑:“我们没有马。”

浪费了很多时间傻在原地,东拉西扯。最后我们得知,村里的其他人大概会在晚上六七点回来。那时候有人会骑摩托车。到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找人带我们去村里求助。而在那之前,我们还是滚回去自求多福吧。

我们回到车旁,继续捯腾千斤顶。拿出来,又放回去。怀着一种不抱希望的麻木,我上下摇动摇杆二十多次、三十多次、五十多次。大概一两分钟过后,我突然感觉到了千斤顶在受力。

一种喜出望外让我瞬间激动,继续猛摇,清晰地感到车子正在被顶起——我注意到了千斤顶正在下陷,但我太高兴以致于顾不上了。我惊喜地看向小伊说:“顶起来了!”

刚说完,我就感到一丝忧虑,这么小小一个千斤顶,车有三吨重。我不知道要摇到猴年马月,才能把它顶起来。

小伊立刻说:“我来。”

她接过手,仅仅摇动了不到一分钟,车就彻底被顶起来了,轮胎已经离地。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简单。这玩意儿简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原来一切如此容易,我只是错在不相信自己,不相信一切这么简单。

瘪胎离地,升高到了合适距离。我们高兴得互相击掌,差点喜极而泣。

我拿起十字套筒,开始卸轮毂上的几颗螺母。很紧,完全掰不动。我扶着小伊的肩膀,整个人站在十字套筒扳手上去,利用全身体重去踩,轮毂上的螺母终于松了。一个,又一个。五个螺母卸了下来,我撤下轮胎。这一切突然太顺利,小伊甚至有空在一旁拍照留念。

接着就是卸下备胎,安上去。拧紧螺母。这直径19英寸的轮胎,真的很沉,但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怕拧不紧,车跑起来轮胎松了可不是玩笑。于是我再次站上去用体重加持,拧紧螺母。

换完了车胎,我们简直要互相拥抱。接下来,只剩撤下千斤顶了。

然而这时候,说明书让我完全糊涂了。字面上看,应该有一个很简单的小机关,掰一下棘轮,就泄力了。问题是掰哪个棘轮?哪里有棘轮?

“是这个吗?”小伊指着千斤顶底部一个凸起,问我。

“不是。应该不是。它如果要掰动,怎么能设计在底部?怎么有空间拧得动?肯定不是这个。而且它已经有点陷进泥地里去了……”

我再次钻到车底下去,又摸又看,就是找不到棘轮。小伊也一点没闲着,在原地捣鼓了半个小时——足足比换完轮胎的耗时还要久——都没搞懂到底怎么卸下这个千斤顶。

我有种功亏一篑的绝望,沮丧地从底盘下爬出来,站在车旁边,试图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我茫然翻阅说明书。突然间,我发现车往下一沉。

我绕到车后去看,小伊从车底下探出头来,说:“搞定了。就是这个棘轮。”

我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如此愚蠢——千斤顶已经陷进了泥里,底部的棘轮几乎被掩埋,再差一点就真的再也摸不到、掰不动——就是我之前否认的那一颗。至此,我羞愧得都快不敢看小伊了,而她一如既往地包容,连一句埋怨都没有。

尽管浑身污脏,灰头土脸,但我们毕竟自己解救了自己。因为肾上腺素飙升,我的手仍然有点抖,冷汗有点凉。原本以为今日的折磨应该到此为止,没想到回去路上,再次被命运开了一次笑——开出好远,本以为终于甩掉了这个倒霉的山谷,却在偶然停车的时候,赫然发现,车后面,备胎的扣盖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不得不再次折返回头去捡。

小伊事后对我说:“这,才是最绝望的一刻……”

再次原路折返,去捡回扣盖;之后又被路口的村民拦截盘问,费尽口舌。我感觉筋疲力竭,而返回县城的路,还有大约两小时。因为担心轮胎的螺母没拧紧,我们不得不每过十分钟就停下来,彼此扶着,整个人踩上十字套筒,把每个螺母挨着紧一遍。

如此种种,折腾到天黑,我们总算回到了早上出发的地方:理塘县城。在汽修店,工人指着破轮胎上那道长长的口子,表示无能为力,补不了了。“这里的碎石路,石头没有风化,有的很锋利,必须小心。必须开慢点,胎压要降低。”

而我明明降了胎压,也没有开太快。大约是掉头的时刻,车胎刚好在原地磨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瞬间被割破吧。

修理完毕,我们在返回旅馆之前,彻底放弃了吃烧烤庆祝的念头,累得快没胃口了。走进一家小店,各自点了两碗米线,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疲乏中,我想查看今日黄历,是否写着“诸行不宜”。

喜剧等于悲剧乘以时间。

如今回想当天的每一幕,都只觉得像个笑话。但身处当时,谁也笑不出来。钱锺书先生在《围城》里建议:“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成田离婚”说的便是这种情形——蜜月回来,两口子崩了,在机场就当场离婚。

摄影家王小慧的自传中,提及一段发生在80年代的往事:那时候她和伴侣俞霖刚去欧洲不久,都是公费留学的穷学生,在西班牙的旅途中,一个暴风雪夜,下错了车,青年旅馆还远,两人无助至极,被迫在深夜步行。这是一个很容易爆发吵架,互相埋怨,暴露人性自私的瞬间。但是俞霖把她的背包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推着她走路,大声唱起歌来,给她打气。

旅途的考验是某种终极考验:在窘迫与绝望的时刻,是互相埋怨、大吵大闹,还是彼此鼓舞、包容。后者是伙伴之间,人与人之间,可以拥有的最强大的最美好的状态。回想格聂,我只觉得“是奇迹”。而经过此劫,我们对“不确定性”真正有了敬畏之心,以至于接下来的一路,每天我们醒来的时候,都提醒自己要心态卑微,期待着:“要出发啦!今天的倒霉事儿会是什么呢?”

[1]巴别塔是《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中的故事,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