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在大雪中彻夜赶路,是因为小伊想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抵达德格,去德格印经院再看一看。
“但明天不开门。”旅馆老板睡眼惺忪,被我们凌晨三点的抵达吵醒,神情恍惚。
“真的不开门吗?”
“疫情,关闭很久了。”
我们陷入茫然。自二十天前出门起,每天都在拥抱意外。层出不穷的变故:疫情占据很大原因。我有时候想,生逢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那一代人,是否会感觉这场战争是永恒的。
“但提前知道不开门,总比去了发现不开门要好。”小伊显得很平静,“明天我们还是去绕着它散一圈步吧。”
那夜我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盯着天花板很久,想不起来自己在何时何地。梦中那些匍匐的朝圣者、转经的信徒,都还没有散去。
记得不久之前,路过洛须镇,恰逢高僧到访,信众聚在古老的寺庙中瞻仰,跪拜,捐赠时竟是一百一百地大把奉上——我惊呆了,为自己象征性地奉上零钱而感到羞愧。藏族人告诉我,牧民们卖了牛,或挖了虫草,第一件事就是先拨出一大笔供奉的钱,朝圣到寺庙,献给活佛;其余的只要足够一年口粮就行了。钱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在途中,当亲眼见证了磕长头的朝圣者,在马路上三步一叩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寄托”这个词。“人是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韦伯有言大意如此,这张网,类似于某种寄托。有人寄托于信仰。有人寄托于儿女、事业、理想;或者更普遍的:钱?又或者,爱。
那个早晨醒来,我莫名其妙挨了“寄托”这个词一闷棍,躺在**盯着天花板,几乎无力起身。我问小伊:“你有什么寄托吗?”
小伊将醒未醒,一大早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拷问搞蒙了,久久没有吭声,后来她说:“没有一个大的整体寄托。但有一些小小的事件。看山,也是一种寄托吧。”
“有道理……看山也是一种寄托。生日快乐。”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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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们已经去过一次德格印经院,邀请了一位藏族姑娘作为解说员,带领我们参观。那是一个9月的早晨,阳光咬碎了院子里所有的树梢和窗幔,在地上留下摇晃的残影。
德格印经院的外观有着经典的藏式建筑特征:深红色的外墙,顶部镶着一层黑色的边玛墙——由厚厚一摞灌木枝构成的通风层,冬暖夏凉。整栋建筑呈一个饱满的回字,三层,看起来并不大,但内部空间利用极为紧凑,动线清晰。
我们进入门厅,抬头瞻仰凿井上绘制的坛城。藏青色,一种忧郁的精美,时刻隐喻着无常、幻灭。
在一楼的天井里,几位伙计正在清洗雕版,水槽是由一根十分粗壮的乌木剖成的,浴缸般大小。我们从一道狭窄的木梯攀爬上去,登上二楼。房间失血般迅速幽暗下来——为了防火,整栋建筑内不用电灯,也没有烛火,照明全靠窗户和天井的自然采光。眼前是一条无比深邃的长廊,海底沉船般宁静。
我为那一刻拍下了照片:彻底的逆光,人站在长廊中只剩剪影。有位朋友看到这张照片,问:“这是什么,酒窖吗?”
的确,雕版的手柄像极了酒瓶细长的脖子。收藏室阴凉如同一座古老的地下葡萄酒酒窖。每块木制雕版,来自当地山上最好的红桦;经劈砍,制型,放入牛粪堆中涹一个冬天,再拿出来清洗,抛光,晾晒,反复涂抹酥油,送去印经院接受质检和筛选。合格的那些才被留作雕版,由工匠们刻上经文。反复印刷后的墨汁或者朱砂渗透了这些雕版,让它们看起来近似皮革般光滑。从这个意义上说,每块雕版的确是时间酿造的酒。
“这些雕版是整部《甘珠尔》大藏经,”解说员姑娘说,“最早的红色那部分,是朱砂雕版。那时候,朱砂比黄金还贵。”我一排排走过整齐陈列的雕版,想触摸,又缩回手。
雕版尺寸大小不一,最常见有“箭本”,相当于古代一箭之长,约60至70厘米;其次是“肘本”,相当普通人一肘之长,约40厘米;另有“短小本”(约25厘米),以及特长本(超过80厘米)。有一些雕版的手柄末端刻着一个蝎形的印记,据说是因为这批雕版极为精美,深受德格土司喜欢,赐印章为鉴。另有一种说法是,这批雕版曾经要送往别的地方修补,德格土司担心它们被调包,刻下家族纹章徽章以做区分。德格家族统治康区一千三百多年,权势显赫,辖地宽广,其第四十二代土司丹巴泽仁创立了这座印经院,工程第十年他去世,其子孙继承此业,前后耗时约三十年,终于建成。这里保存了217 000多块雕版,内容除佛教的各种经书、佛像以外,还包括藏族的天文、地理、医术、宗教史、历史、文学、音乐、美术、工艺等资料,占据整个藏文化典籍的70%左右,其中不少是珍本、孤本、范本。
这里不属于任何教派,是一座信仰的图书馆,象征着那个逝去的、祛魅前的世界。空气中是酥油茶混合朱砂与油墨的味道,浓郁,庄严,一种带有体温的古老气息——如同在这一行行顶天立地的陈列架之间,存在一头凡人看不见的神圣活物,守卫此处——它有体香,隐身无形,匍匐在我们周围,缓慢而平静地呼吸着,因为年岁已老而性情温和。正是从它那无声的吞吐中,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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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迷恋这种宁静氛围,小伊的三十岁生日愿望,就是再去拜访德格印经院一次。虽然已经知道它不开门,但当天一早,我们还是去了。因为不着急,我们甚至故意晚起,在小街上吃了一份天津包子做早餐。但当我们走到大门前的广场时,赫然发现——它开门了。就在今天,时隔很久以来第一次开门——我们都惊呆了:天意,或者“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当解说员走到我们跟前时,我一眼认出她就是之前那一位姑娘。上次见面大家都戴着口罩,我其实并没见过她的面容,但我记得她的眼睛。我跟她打招呼,她诚实地说,“不记得你了”,但扭头对小伊说,“对你有点印象”。
解说的内容与上次没有太多区别,只是这次极为安静,没什么人。印经院每年秋冬要闭馆半年,因为太冷。今年春夏的工作季尚未开始,二楼印刷工坊里的匠人们全都没在。桌椅全都扣放着,像一座废弃的学校:《最后一课》结束了,战争要开始了。孩子们的笑声成为历史。
我们旧地重游,恰逢阴天。上一次阳光热烈、人影幢幢的情形不复回。我站在走廊,临着一扇紧锁的门,望着空****的寂静庭院,恍觉当时情景都是幻境。
跟随解说员来到三楼的一个房间:一位专职修补雕版的老师傅提前开工了,正盘着腿,临窗而坐,专心致志修补雕版。他正是上一次来访时我们见到的那位长者:戴着同样一顶藏式宽檐帽,金边眼镜,肤色黝黑,身形瘦削,肃容无澜。我记得半年前的那天,他同样贴窗而坐,蜷着膝,正借着阳光修改雕版,端然如一幅油画肖像——活生生的维米尔。
我从未见到这么庄重、宁静,看上去心有寄托的人。一种不凡气质击中了我,我当即悄声询问解说员:“这位师傅是?”
“眼力不错啊,这位是我们德格印经院最德高望重的老师傅彭措泽仁,是修改雕版的老匠人,央视纪录片都拍过他。”
木质雕版经岁月腐蚀,鼠噬虫侵,厚厚油墨下的刻字会漫漶不清,须不断修正,更补,如此才能保证印刷到纸上不走样,后世流传。解说姑娘介绍完毕,彭措师傅抬起眼睛,指尖轻轻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冲我们微笑。他完全不说汉语。我们就以上次同样的角度又为彭措师傅拍了一张肖像。而就在此时,解说员姑娘终于彻底想起我们来了。她甚至能想起细节:“当时你们是三位朋友对吗?我还问过,‘你们来自成都的啊?真不像’。”
“是的,是我们。”
“青麦翁姆,我的名字,”解说员姑娘高兴起来,说,“老师傅送了我一枚文殊菩萨的印章,我想送给你们,但我只有一枚。”
“太珍贵了吧……还是你留着吧。”我们郑重地推辞,但她坚持,最后我说:“送给我的朋友吧,今天是她三十岁生日,很美的缘分。”我知道小伊会不好意思,于是直接将地址留给翁姆。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小伊发来照片:“收到印章了,还带着德格印经院的气息……太美了,改天带来给你闻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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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拜过很多寺庙,见识了风格各异的壁画。印象深刻者,比如拉萨乃琼寺,被誉为新勉唐画派早期杰作,壁画以忿怒尊护法神为主,不知是修复过度还是原本如此,画面中布满绚丽的云彩和火焰纹饰,遍布人头尸首,护法神面相狰狞,受刑者眼神惊恐,一种炫丽而原始的残酷,六道皆苦。
唯独德格印经院的壁画,幽暗、宁静、工秀。佛像因风化而呈通体烟熏色,唯有金箔勾线如恒河之沙,隐隐若现。神们垂目,微风般仁慈,那么黯淡、那么无奈——人间千古以来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在那垂目之中了。在这样的壁画跟前,我感觉自己化作了墙中嵌着的一粒砂,被封存在厚重的颜料与金箔下面,不得言语,失去记忆,也远离了海。
据说这些壁画所在的佛殿比印经院更加久远,已有六七百年历史。时间成了这些壁画的第二作者。我想象着几百年前,那些心无旁骛的画匠们,素衣,简食,终日面壁作画的情形——人原本是可以这样活完一生的。想想一万两千年前,旧石器时代晚期,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窟中,那个伸出手,喷上矿物粉,画出野牛的祖先。那人已化作了灰尘,留下的壁画却历经几万年,仍鲜艳如初。狩猎。采摘。耕织。打制。熬煮。手作。做一名工匠、一名农夫、一位牧民……曾经的古人,以如此单一的选择度过此生。如今的世界里,我们的选择仿佛多了千千万万,但又似乎变得毫无选择。
临别前,青麦翁姆站在门厅前,指着左边墙上一幅壁画:大海中央一座蜃楼,象征人间百态,周围海波泛滥如片片蓝瓦。右边则是一幅六道轮回,中间是三个动物叠起来的图形,鸽子、蛇、猪,分别象征贪、嗔、痴。
“你看,这个撒谎的人,堕入地狱道后,生生世世有鬼拉着犁,在他舌头上耕田。佛经中充满了这样的故事。”翁姆说。
“蛇和猪我都可以理解,但为什么鸽子象征贪?”
“我不知道。”翁姆坦然说。
回来的路上,我们反复猜测答案。“我觉得是因为古人种田,比如青稞、小麦,播种收获都很不容易,但是总被鸽子偷食,于是他们很烦这种鸟,便用它们来指代贪。”我说。
小伊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等到手机有信号的时候,她查了一下:“……好吧,据说是因为鸽子的**频率特别高……”
我们爆发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