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1980年2月16日。由于糟糕的天气,在里昂滑雪度假的人们纷纷赶着回家,从里昂到巴黎发生了长达175公里的大塞车。
德国
1990年4月12日,1800辆汽车堵在从东德到西德的边境
上。
日本
在1990年8月12日,由于台风的关系,日本创下了超过15
000辆汽车堵塞的纪录。很多度假回来的车辆堵在了路上,长达135公里。
美国
在2005年,因飓风“丽塔”逼近,250多万美国休斯敦居民纷纷逃离该市,路上交通堵塞长达160公里。
巴西
圣保罗曾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价为全球交通最糟糕的城市,在2008年5月9日,创下了一项超过266公里的堵塞纪录,一共对840公里的道路产生影响。
中国
2010年8月,在北京城外的京藏高速公路上,司机们遇到了一次长100公里的大塞车,持续了12天。每天缓慢地以两英里的速度前行,有些司机说,估计他们花了3天时间才通过。原因据称是从内蒙古煤田开出的卡车和为道路工程运送建材的卡车来往不断,达到了设计容量的160%。
以上都是互联网搜索到的大堵车记录,而我经历的:
2022年4月1日,从西藏左贡县至八宿县,业拉山口。原因:大雪。长度:不明,我感觉有一辈子。
∞
在曾经看上去充满“确定性”的生活里,导航会精确预判几点几分到达,外卖几点几分送上门,网约车距您还有几百米。我常常会在点了外卖或者叫了网约车之后,不可自控地刷着手机,盯住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图标移动,好像在玩一款电子游戏。
这是城市生活的最大便利,但也是最脆弱的错觉之一。
在左贡县城醒来的那个早晨,窗外一片耀白。过夜的车辆全都变成了蓬松的奶油泡芙,一个个鼓鼓囊囊地蹲在那里,撒了糖霜,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旅馆的房间里还留着昨晚烧烤串儿的隐约气味。人还没醒,我已经在导航软件上输入今日的行程。算法告诉我:“从您的位置到今天的目的地,6小时34分钟,291.7公里。途经:沪聂线。”
有了此前被拦截的噩梦,我们出发前先去县城医院做核酸检测。免费且快速,只花了五分钟。这不可思议的顺利给了我们一丝乐观的理由——路途不远,是轻松的一天,而且下雪,真美。
作为两个南方人,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西藏,下雪意味着什么。加满了油,打满了一壶开水,啃完了两颗茶叶蛋,心满意足地沿着国道214,去往业拉山方向。玉曲河一夜白头,色调只剩黑白灰,让我想起当时刚刚看完不久的一部电影《男与女》。主演是全度妍、孔刘。整部片子都弥漫着北欧式的森林与大雪,一个灰蓝色的故事,东亚式的细腻情绪。某些场景带来的压抑感,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枕头捂住了脸,几乎不得不数次暂停休息,足足花了三次才陆续看完——或许又是有点舍不得太快看完。
去往然乌湖的路上,也是一场灰蒙蒙的大雪,我仿佛置身于这部电影的场景中,非常想听原声。手机信号不好,小伊十分周到地打开热点共享,循环播放这张电影原声专辑。我们在一片色盲般的视野中,穿越了河谷,不久就抵达了邦达镇的路口。从这里,将要离开国道214,拐上318。
眼前许多车辆塞满了泥泞的街道,停滞着。情况不妙。矮拉山堵车的噩梦有点再现的兆头。我下车前去询问,一开门,一脚踩进肮脏的雪水里,隔着鞋子感到一阵冰凉。再往前蹚了一段,我拦住一辆对向来车,询问情况。司机摇下车窗,说:“大雪,堵车了。估计得就地等两三天。”
谁会在原地等上两三天?我们愣了两秒,很快一笑置之,绕过停下来的车辆,往前开。
318国道业拉山的起点处,一个工作人员拿着喇叭高喊:“不要超车,不要超车,小心行驶,小心行驶。”我们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这不就对了嘛,没有封路,车流顺畅,不要超车,小心行驶,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前方走不动了。道路折向山谷的另一端,一串大卡车和小轿车,像模型玩具,参差不齐地排到了山的背后去,数量之多,令人绝望。我们一寸一寸挪,仅仅眼前这一个弯道就花了两小时。我看了一眼导航视图上那肠梗阻一般的发夹弯,想着剩下的两百多公里,心里开始发毛。
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我们还堵在山脚。肚子饿了,小伊拿来热水壶,就着挡风玻璃前的仪表台,小心翼翼泡了两盒泡面,就着饼干,填饱肚子。真香,我庆幸此刻一无所缺:食物,开水,大把的时间。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打翻了泡面,汤汤水水洒在仪表台上……或者,找不到地方上厕所。
很快,“最坏”开始往“更坏”发展: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才开了不到十公里。雪更大了。远处的垭口上,出现了武警部队的铲雪车,来回奔走,一辆闪着红蓝警灯的救护车停在那里。
车龙排满了道路右侧,于是总有家伙蠢蠢欲动,无耻地超车,占了对向车道,然后恶作剧般碰上来车,错不开,堵死。“总有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小伊气急败坏起来。我更气急败坏,我想所有老老实实排队的司机都气急败坏——这让人想起高速公路上的噩梦——最恨的不是堵车本身,而是总有人利用路肩,超车而过。
再说一遍:无耻。
∞
Hidden Brain是我经常听的一个播客节目,其中某期讲过一个社会心理学研究:为什么人们会在被插队的情况下特别愤怒。结论大致如此:群居动物——比如人类和猿猴——是仰赖秩序体系来构建社会关系的;相对于独居动物,比如老虎、豹子而言,我们对秩序、阶层,极为敏感。而插队、加塞儿等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几乎等于从本能层面唤起了我们的抵触,这是DNA意义上的“恨到了骨子里”,因为这不利于群居物种的集体生存。
这时候我意识到了,今天是4月1日。
经历了在格聂的爆胎和换胎,眼前的堵车让我想到一个画面:众神坐在王座中,俯瞰着人间,指尖把玩着他的下巴,像几个象棋高手那样,盘算着,愚人节到了,今天给这两个倒霉蛋再来点什么新鲜花样呢?
《泰坦尼克号》大红的上世纪末,有评论说:20世纪撞上冰山。而在疫情横扫世界的这几年,我感觉:21世纪是一场拥堵。每一个寸步难行的时刻,都觉得“世界再也不会好起来了”。但其实黑死病会退去,二战会结束,大萧条之后是下一场泡沫——在历史的波峰与波谷之间,我们连舟都没有,只是一群游泳的人。
动物们呢?树们呢?当我们说起世界这个词时,我们往往默认是“人的世界”。地球不只有人世。自地球诞生以来,五次物种大灭绝已经发生过了,太阳照常升起,地球依然是地球,物种更迭,历史洗牌。卡尔·萨根曾经在他1977年的著作《伊甸园的飞龙》和《宇宙》中做过一个“宇宙年历”的类比。如果把宇宙的138亿年历史浓缩到地球的一年,大爆炸定为1月1日的第一秒,那么要到5月1日,银河系才诞生。地球则相当于9月14日诞生;12月18日是寒武纪;19日是奥陶纪……接着是一长串灭绝的名单和拗口的古生物史塞满了12月下旬,一直要到12月31日,地球第四纪才开启,当天下午13︰00,人类的祖先才出现。22︰00,人类才出现。23︰00左右,人类终于学会了用石头作为工具。23︰59︰59,欧洲文艺复兴,现代科学萌芽。我们眼前所见的:汽车、公路、楼宇、手机、互联网……都是新年钟声中那不到一秒内才发生的。有时候想想这种尺度,真让人头皮发麻。萨根还进一步做了形象的类比,这一张宇宙年历“如果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话,那么人类的历史,只是放在这片足球场上的一只手掌”。
漫长的堵车实在百无聊赖,我们的聊天也彻底变得毫无边际。
“你相信有外星生命吗?”我问。
“难讲,”小伊说,“但我觉得有吧,宇宙这么大。”
“假设有一个机会,你想回到五千年前,还是五千年后?”
“这个太难选了……你呢?”
“你又来了,别把问题踢回来。”
“是真的很难选啊,我想活在现在,行吗?”
“……现在,假设你生活在一个村庄,村里唯一的那口井被污染了,井水变成了愚人水,你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喝了,全傻了,无法沟通。你无法离开这个村庄,你也会选择喝愚人水吗?”
“但这个傻到底什么意思,怎么个傻法?”
“你别解构问题,请认真回答。”我说完,小伊却陷入沉默,看上去不打算接话了。
∞
过了很久,前面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跳下来,一个小女孩跟在他身后。他们铺了好几张餐巾纸在车顶上,然后跳到路边攒了雪团,开始堆雪人。
他们穿得很少,像一对春游的父女。看车牌是南方人,堆起雪人来却熟练极了。我忍不住也跳下车,开始攒雪,想搞一个抽象雕塑什么的——因为我很快发现,要想攒出一个珠圆玉润的雪人其实很难。
小伊拍下了一张照片:我与一个陌生人背对背,兴高采烈地捯腾着地上的雪。像两个参加真人秀的现场观众,被主持人突然拖上了台,背对背做任务。
我们彼此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在一个偶然的交集时刻,发生了这么切近的相遇,虽然我们对彼此的姓名、历史、未来,一无所知。如果是在动**年代,炸弹落下来,我们瞬间灰飞烟灭,估计只有这张数字照片可以幸存下来。它应该会被送进博物馆,被装裱起来,下面的展览标签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惨案发生的前一刻,两个毫无察觉的平民还在堆雪人。
一个小时过后,这辆顶着一只微笑雪人的红色SUV动了起来。我一高兴,跳上车赶紧往前开,为此甚至弄丢了一只鞋。我们的引擎盖上也有一只“雪人”,只是更加艺术,更加抽象,与前面那只遥遥相望。对面的来车看见了我们的雪人,都报以注视或微笑。
我高兴了三分钟,开了几百米,车流就再次停止。
九个小时过去了,时间到了晚上七点半。按照宇宙年历,这个时间点儿,咱们的祖先都快要进化成现代智人了。手机里的八百首本地歌曲都要循环了个遍,拥堵的车流还看不到尽头。垭口翻过,天色渐晚。薄暮染雪,视野渐渐变成深蓝。我做好了接下来的两三天都要被困在这里的心理准备,开始思考如何体面地上厕所。
挡风玻璃上一小块冰融化了,状如一条透明的蜥蜴,在玻璃上缓缓爬行,向下滑动。我盯着它,不知道又过去多久。几百米之外的前方,两辆庞大的超长卡车正在惊心动魄地错车,彼此的间隙连一条蛇都挤不过去。它们就是这场拥堵的源头之一了吧。
两只怪兽如此艰难地挪动着,挪动着……突然间,错身而过。道路不可思议地畅通了,这让一些憋坏了的司机高兴到发狂,飞驰起来。我眼睁睁看着那辆顶着雪人的红色SUV像是急着送产妇去医院一样,弯道超车,一飙而过。真让人担心他们这样冲下山会出事,再次造成拥堵——毕竟,接下去的山路像是倾斜的甲板那样,朝着某个漩涡坠落。
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驶入了著名的“怒江72拐”。
在暗蓝的暮色里,急弯如一架电动扶梯,一层层拽着我们下降;雪山被甩到了天上去,离我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我盯着山顶上那座信号塔渐渐消失在视野,意识到“自己曾在那里,曾在天上”。
浓雾如一场蓝色的梦。缠绵的群山上,那失落的九个小时就要离我们远去了。在漫长如牢狱般的堵车突然泄洪之后,解脱感却并没有到来,相反竟是一种依依不舍。
在那场拥堵中,进化史暂停了,时间暂停了。停在那史诗般的雪原上,停在肖斯塔科维奇的行板里,停在雪人的微笑里,停在时间凝冻而成的塔中。在大雪的囚禁下,时间被偷窃了,我得以合法地逃离现实,正大光明地无所事事,凝视茫茫雪地,就像失眠者凝视天花板——一段期盼已久的带薪病假。
但病魔虚晃一枪,没有跟死神交班。病假休完,必须出院了。我被迫回到现实中:千万可别晚节不保,在这里翻船。路很滑,天很黑,后面的车很疯狂。我握紧方向盘,不自觉咬紧嘴唇。三十五岁了,人生嵌入某种既定轨道,好像被惯性牵引着,生活是“下坡路嘛,有什么不顺的”,想起一部电影的台词,我在心里偷笑。
漫长的下坡路后,低谷终于到了。谁说低谷就没有风景呢?在那幽暗的峡谷间,怒江极为安宁,在细雨中沉睡着。夜色漆黑,我们悄悄滑过怒江身边,蜿蜒着,蹑手蹑脚转弯,生怕吵醒一江墨水般,“忧心忡忡的美梦”。
又是午夜过后的抵达,4月1日,愚人节,已经过去了。据说法国某精神病院墙上有一句话,Je voyage pour conna?tre ma géographie(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被某西班牙作家数次引用。
“我不喝井里的愚人水,”小伊忽然接上了之前的提问,对我说,“坚决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