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儿自传》是高士其写于1936年到1937年的作品，先在《中学生》刊物连载，1941年1月由开明书店出版单行本。全书共十五章，目录为：

一　我的名称

二　我的籍贯

三　我的家庭生活

四　无情的火

五　水国纪游

六　生计问题

七　呼吸道的探险

八　肺港之役

九　吃血的经验

十　乳峰的回顾

十一　食道的占领

十二　肠腔里的会议

十三　清除腐物

十四　土壤革命

十五　经济关系

从作品的内容看，十五章又可以分成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从第一章到第六章，共六章，向读者介绍了关于菌儿的一些最基本的知识。

第二部分从第七章到第十二章，共六章，从“呼吸道”、“肺”、“血”、“消化道”、“肠腔”等名称可知，都是人体内的器官和物质，是揭示细菌与人的关系、细菌与生命的意义、细菌对人类的危害和预防。这一部分是全篇的重点。

第三部分从第十三章到第十五章，共三章，在这里，作者用两分法的观点，阐述了菌儿对于农业、工业有益的一面，既有理论，又摆事实，足以消除人们那种认为“凡菌即有害”的偏见。

全篇十五章，各章可以独立成篇，连接成全篇，又都紧紧扣题，运用拟人的手法，突出菌儿的形象，由浅入深地逐步揭示菌儿的全部活动。

关于《菌儿自传》，高士其在《为孩子们写作的经过》一文中这样写道：

《菌儿自传》是我的代表作。它不是科学小品，而是科学小说，是我学习了鲁迅先生《阿Q正传》之后写成的。这本书共有十五章，菌儿是个小人物，从它的“名称籍贯”、“家庭生活”谈到“无情的火”、“水国纪游”、“生计问题”。从“呼吸道的探险”、“肺港之役”、“吃血的经验”谈到“乳峰的回顾”、“食道的占领”、“肠腔里的会议”。还谈到“清除腐物”、“土壤革命”和“经济关系”，这是菌儿生活对于人类有益的一面。《菌儿自传》是一部细菌的生活史。

1936年初，《菌儿自传》开始在《中学生》杂志上发表，每月登载一章。最后一章写到“八一三”的前夜。全部完稿后，我急急忙忙把原稿送给开明书店。

抗战爆发后，我离开上海奔赴革命圣地延安。

在延安，我收到叶圣陶先生的来信，他寄给我《菌儿自传》最后一章的清样，并且说明开明书店准备出版这本书。这是我在儿童文学创作上可喜的收获。

该书出版后，茅盾就在《笔谈》半月刊上撰文给予介绍，认为其“深入浅出，活泼生动”，适合“高小优秀生以及初中一二年级学生”阅读。

……作者的另一著作——《菌儿自传》，我们在本刊创刊号上已经介绍过了。这是他的又一部作品，和《科学先生活捉小魔王的故事》同样的深入浅出，活泼生动。

大都市中传染病最多，尤其是伤寒、霍乱、痢疾、重伤风，每当“时令不正”的季节，最为猖獗。《菌儿自传》就是原原本本，描写了说明了这些在一条苍蝇腿上可以群居数十万的小到只有显微镜下方能看见的“菌儿”一族的。这是“自传”体。作者用生动多趣的笔墨写出“菌儿”之种类与特性，如何藉空气、水、苍蝇等等媒介，钻入人们的呼吸器官、肠胃、血管，蔓延而作恶。他写到了科学家们怎样发现“菌儿”，怎样研究它，怎样发明抵抗它的方法，也写了人体构造虽然精巧，虽然有天生的抵抗力，但仍予“菌儿”以可乘之隙。“菌儿”的攻势，可说是无孔不入的，简直有点防不胜防。如果公共卫生不周到，私人的预防颇难万全，这是我们应该深深警惕的。

但是“菌”的一族，也并非全体是只能作恶，其中大部分倒是起了有益的作用的。在本书的最后三章，作者就指出了“菌儿”的消除腐物、土壤革命等“功劳”。

可以说，《菌儿自传》是一部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科学故事，作者不认为是科学小品，而把它看作科学小说，就在于它突出的故事性，也就是与一般的科学小品文不同，它有相对复杂的情节，有十分突出的形象，而在写作手法上，又采用自述的传记形式，更加富有文学的性质。正如高士其所说的，他是从鲁迅的《阿Q正传》得到一定的启发而创作的，读了《菌儿自传》，特别是头两章，会使我们联想到《阿Q正传》。然而，《菌儿自传》并不是完全的模仿，又有它的独到之处，有它的风格，也就是说，有模仿，更有创造。我们来看第一章《我的名称》：

这一篇文章，是我老老实实地自述，请一位曾直接和我见过面的人笔记出来的。

我自己不会写字，写出来，就是蚂蚁也看不见。

我也不曾说话，就有一点声音，恐怕苍蝇也听不见。

那么，这位笔记的人，怎样接收我心里所要说的话呢？

那是暂时的一种秘密，恕我不公开吧。

闲话少讲，且说我为什么自称做菌儿。

我原想取名为微子，可惜中国的古人，已经用过了这名字，而且我嫌“子”字有点大人气，不如“儿”字谦卑。

自古中国的皇帝，都称为天子。这明明要挟老天爷的声名架子，以号召群众，使小老百姓吓得不敢抬头。古来的圣贤名哲，又都好称为子，什么老子、庄子、孔子、孟子……真是“子”字未免太名贵了，太大模大样了，不如”儿”字来得小巧逼真。

我的身躯，永远是那么幼小。人家由一粒“细胞”出身，能积成几千，几万，几万万。细胞变成一根青草，一把白菜，一株挂满绿叶的大树，或变成一条蚯蚓，一只蜜蜂，一头大狗，大牛，乃至于大象、大鲸。看得见，摸得着。我呢，也是由一粒细胞出身，虽然分得格外快，格外多，但只恨他们不争气，不团结，所以变来变去，总是那一盘散沙似的，孤单单的，一颗一颗，又短又细又寒酸。惭愧惭愧，因此今日自命作“菌儿”。为“儿”的原因，是因为小。

至于“菌”字的来历，实在很复杂，很渺茫，屈原所作《离骚》中，有这么一句：“杂申椒与菌桂兮，岂唯纫夫蕙茞。”这里的“菌”，是指一种香木。这位失意的屈先生，拿它来比喻贤者，以讽刺楚王。我的老祖宗，有没有那样清高，那样香气熏人，也无从查考。

不过，现代科学家都已承认，菌是生物中之一大类。菌族菌种，很多很杂，菌子菌孙，布满地球。你们人类所最熟识者，就是煮菜煮面所用的蘑菇香蕈之类，那些像小纸伞似的东西，黑圆圆的盖，硬短短的柄，实是我们菌种里的大汉。当心呀！勿因味美而忘毒，那大菌，有的很不好惹，会毒死你们贪吃的人呀。

至于我，我是菌族里最小最小、最轻最轻的一种。小得使你们肉眼看得见灰尘的纷飞，看不见我们也夹在里面飘游。轻得我们好几十万挂在苍蝇脚下，它也不觉得重。真的，我比苍蝇的眼睛还小一千倍，比顶小一粒灰尘还轻一百倍哩。

因此，自我的始祖，一直传到现在，在生物界中混了这几千万年，没有人知道有我。大的生物，都没有看见过我，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不知道也罢，我也乐得过着逍逍遥遥的生活，没有人来搅扰。天晓得，后来，偏有一位异想天开的人，把我发现了，我的秘密，就渐渐地泄露出来，从此多事了。

这消息一传到众人的耳朵里，大家都惊惶起来，觉得是莫名其妙，恐怖中，总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什么‘微生虫’？没有这回事，自己受了风，所以肚子痛。”

“哪里有什么病虫？这都是心火上冲，所以头上脸上生出疖子疔疮来了。”

“寄生虫就说有，也没有那么凑巧，就爬到人身上来，我看，你的病总是湿气太重的缘故。”

这是我亲耳听见过三位中医，对于三位病家所说的话。我在旁暗暗地好笑。

他们的传统观念，病不是风生，就是火起，不是火起，就是谁涌上来的，而不知冥冥之中还有我在把持活动。

因为冥冥之中，他们看不见我，所以又疑云疑雨地叫道：“有鬼，有鬼！有狐精，有妖怪！”

其实，哪里来的这些魔物，他们所指的就是指我，而我却不是鬼，也不是狐精，也不是妖怪。我是真真正正，活活现现，明明白白的一种生物，一种最小最小的生物。

既也是生物，为什么和人类结下这样深的大仇，天天害人生病，时时暗杀人命呢？

说起来也话长，真是我有冤难申，在这一篇自述里面，当然要分辩个明白，那是后文，暂搁不提。

因为一般人，没有亲见过，关于我的身世，都是出于道听途说，传闻失真，对于我未免胡乱地称呼。

虫，虫，虫——寄生虫，病虫，微生虫，都有一个字不对。物品根本就不是动物的分支，当不起“虫”字这尊号。

称我为寄生物，为微生物，好吗？太笼统了。配得起这两个名称的，又不止我这一种。

唤我做病毒吗？太没有生气了。我虽小，仍是有生命的啊。

病菌，对不对？那只是我的罪名，病并不是我的职业，只算是我非常时候的行动，真是对不起。

是了，是了，微菌是了，细菌是了。那固然是我的正名，却有点科学绅士气，不合于大众的口头语，而且还有点西洋气，把姓名都颠倒了。

菌是我的姓。我是菌中的一族，菌是植物中的一类。

菌字，口之上有草，口之内有禾，十足地表现出植物中的植物。这是寄生植物的本色。

我是寄生植物中最小的儿子，所以自愿称做菌儿。以后你们如果有机缘和我见面，请不必大惊小怪，从容地和我打一个招呼，叫声菌儿好吧。

《菌儿自传》以细菌为主人公，叙述细菌自己的所见所闻，从而也介绍了它自己。细菌本来是人们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作者要把它介绍给读者，最好的办法是让“菌儿”自述，其实也就是通过细菌的口，将它的生活与历史放大了给不能看见它的人们看，因而，得首先从人们还不很熟悉的细菌的名儿说起，以自我的口吻，从多个方面说明自己为什么叫“菌儿”的理由，同时从多个方面介绍了有关动植物的分类以及细菌的某些重要特征，以及人们对细菌的误解，读来十分有趣。其实，这还只是“菌儿”历险的一个序幕，不，是“菌族”历险的一个序幕。如果说鲁迅的《阿Q正传》只是阿Q个人的历险故事，那么，高士其的《菌儿自传》所说的却不是一个菌儿的历险，而是整个菌族从古到今的历险，因而又是一篇细菌的“家族史”。所以，在读高士其的《菌儿自传》时，故事里的“我”，既是“一个我”，又是“我的一族”。高士其这样设计，是由他所要表达的内容决定的，因为作者要把全部关于细菌的知识介绍给读者，采用这个方法是最适合的，不仅便于自述，而且还可以作为菌族的代表，介绍整个菌族的发展史，一个“菌儿”，就代表一个“菌族”，就像一个人代表整个人类一样，这使得作者叙述的范围可以更开阔，作品也有了历史的纵深感。“小我”与“大我”的巧妙转换，相互重置，也使得很多情节与故事得以进一步展开。譬如，为了说明发现微生物的是荷兰人，就让菌儿在自传里说：“至今欧洲的人，还都以为我是荷兰籍。这是错把发现我的地点，认为是我的发祥地。”这里的“菌儿”是“大我”，是“菌族”。又如，为了说明细菌对人的呼吸道的危害，在故事里安排了一场多么热闹的“肺港之役”。这里的“菌儿”是“小我”，是一个“菌儿”。这样，读者在读到作品以前，可能只会以为《菌儿自传》只不过讲述细菌这一小东西的遭遇，描述的只不过是它的小天地而已。可是当你读下去，就会大吃一惊，原来，小小菌儿“却是地球通，不论是地球的哪一个角落里，只要有一些水气和‘有机物’，我都能生存”，而且，它还是“一个流浪汉”，见多识广，他的踪迹上达九霄下通江海，几乎是无所不能。追寻菌儿的踪迹，读者时而被引到实验室，时而被引到大自然；时而在工厂，时而在农村；时而在水国旅行，时而在人体内历险。所涉及的科学知识非常广泛。高士其是学细菌学的，他对细菌的衣食住行最为了解，而细菌学又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人体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卫生学、土壤学，以及酿造学等多种学科密切相关，而这些知识都是高士其所通晓的，所以由他说来娓娓而谈十分自然，于不经意间让读者懂得很多知识。譬如，他告诉读者不要谈菌色变，有些细菌会给人带来疾病，而另外有些细菌则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生活和生产所必需的。细菌的被发现，不仅使医学迈出了一大步，而且使人们对自然界有了新的认识，了解到自然界的很多变化，都有细菌在参与活动。如果没有细菌，物质在整个自然界的循环就不能维持。自然界的任何现象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彼此相关的。而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没有止境，对自然界的利用也就没有止境，而要不断发现，就必须要不断求索、敢为人先的科学探险精神，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向大众传达这些知识与这样的观念，是十分有益而且重要的，尤其是少年儿童，更需要这样一部饶有兴趣地讲述科学知识的故事书。

高士其是一位富有**的诗人作家，在他的作品里随处都能读到充满诗情画意的语句，而且在很多地方，还情不自禁地以诗的形式来表达。如在《我的籍贯》一章里，菌儿不无自豪地说道：“人类的肚肠，是我的天堂，/在那儿，没有干焦冻饿的恐慌，/那儿只有吃不尽的食粮。”在《我的家庭生活》一章的开篇，作者又这样写道：

我正在水中浮沉，空中飘零，

听见欢腾腾一片生命的呼声，

欢腾腾赞美自然的歌声；

忽然飞起了一阵尘埃，

携着枪箭的人类陡然而来，

生物都如惊弓之鸟四散了，

逃得稍慢的都一一遭难了。

有的做了刀下之鬼，有的受了重伤；

有的做了终身的奴隶，有的饱了饥肠。

大地上遍满了呻吟挣扎的喊声，

一阵阵叫我不忍卒听尖锐的哀鸣。

我看了不平是落荒而走。

这里作者借菌儿的眼和口，描述了人类的贪婪给生物界带来的灾难，也让读者仿佛看见了“落荒而走”的菌儿，如果不是人类看不见它，一定难逃“遭难”。流浪的菌儿只好“把牢狱当作家庭，/把怨恨消成爱怜，/把误会化为同情，/对付人类只有这办法”。然而，细菌与人类的关系绝不是完全对立而不可调和的，而是矛盾的统一体，人类的生活与发展也离不开细菌的功劳。作者称赞菌儿是“土壤的劳动者，大地上的清道夫”，“除污秽，解固体，变废物为有用”，所以，菌儿自豪地宣称：“我移的是土壤之山，/我倒的是废物之海，/我呼的是酵素之风，/我唤的是氮气之雨。”像这样有声有色的诗句，随处可见，难怪有人叹服说：“其实全篇的叙述都是诗，都是充满了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科学的热爱、对人民的热爱的诗。请你们读一读《无情的火》和《水国纪游》这两章，那难道不是诗吗？全篇都是诗。高士其正是以他的充满诗意的语言，把我们带到了科学的田野，让我们看到了五光十色的山水风云。”

前文说过，高士其科学小品的突出特点之一，是它的政论性，是“匕首与投枪”，达到了科学性、艺术性和思想性的高度统一。这部《菌儿自传》也不例外，与他以往的科学小品一样，“谈的尽是些生物界细微琐屑的事，却篇篇都与人生有关”。这也与高士其创作科学小品的目的相一致，即“以抗战救亡为主题：一方面，向读者普及科学知识；一方面，唤起民众，保卫祖国，保卫民族”。这一主题从高士其以往的作品《抗战与防疫》、《我们的抗敌英雄》等书名就可以直接看出。但在《菌儿自传》里则较为含蓄，也越发引人深思。在文中的许多地方，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寓意所在，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又难以抓住把柄，因为他说的是菌儿世界的事情，是菌儿在说。譬如，在《吃血的经验》里，菌儿有这样的自白：

我虽有吃活人活兽之血的野心，然而这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也并不是我菌群中全体的欲望。这种侵略人兽的大举有些像帝国主义者的行为，虽然那不过是我族中少数有势有力的少壮细胞所十的事，帝国主义者的侵略弱小民族也并不是他们国内全体人民的公意呀。所以，你们不要因为我少数的“菌阀”的蛮干，使人类不安，而加罪于我的全体，连我一切有功的事业也都抹杀了。

在这里，作者将细菌与帝国主义相类比，向读者阐明了这样一个观点：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不能同他们国家的人民混为一谈；细菌里面有害菌，不能将全部的菌群一概而论。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这里的“少壮细胞”，暗喻国民党中危害人民的“少壮派”；用“菌阀”暗比“军阀”，非常奇妙。像这样一语双关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清除腐物》一章里，就借菌儿之口，痛斥菌群中的败类：“正和人群中之有帝国主义者，兽群中之有猛虎毒蛇，我菌群中也有了这狠毒的病菌。它们都是横暴的侵略者，残酷的杀戮者，阴险的集体安全的破坏者，真是丢尽了生物界的面子！闹得地球不太平！”那么，对待侵略者，人们应该怎么办呢？菌儿的话发人深省：“我菌儿微弱的单细胞所尽的薄力，虽只有看不见的一点一滴，然而我集合无限量的群众，挥起伟大的团结力量，也能移山倒海，也能呼风唤雨呀！”菌儿也深为自己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来破坏人类而忧心忡忡，提醒人们要注意，要警惕：“然而不幸战事倘若延长下去，就有这样黑心眼的人要想利用细菌战了。这几年来，细菌战的声浪不是也随着大战的呼声而高扬吗？奇异而又不足奇异的是细菌战。那是说，他们要请出我那一群蛮狠凶顽的野孩子，人们所痛恨的病菌来助战了，使我菌儿也卷入战争的漩涡了，这如何不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