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月,高士其住进了广西桂林疗养院。经过几天的休养与调整,已经从疲劳奔波中基本恢复过来的高士其,又闲不住了,向党组织提出了工作的要求。党组织看到,随着生活环境安定下来,高士其的病情也有了明显好转,就根据高士其的申请与他的专业特长,决定在桂林成立一个食品科学研究所,请高士其担任研究所的所长和东南盟军服务处技术顾问。
这一天,东南盟军服务处处长孟用潜同志来看望高士其,商量筹办食品科学研究所一事,高士其将自己的两本科学小品集《细菌与人》和《抗战与防疫》送给他。第二天,孟用潜和董君有同志将根据高士其的意见拟定的冰箱、消毒用的高压蒸锅、蒸馏器、摇肉机,以及各种玻璃仪器的设备名单,送来给高士其过目。这些设备,除冰箱是从美国进口外,其余都是根据高士其的设计与要求订制的。有了这些设备,就为食品科学研究所打下了一个牢固的基础。一星期后,高士其被接到丽君路一间小洋楼定居。这间小洋楼就是食品科学研究所的所在地。食品科学研究所隶属于东南盟军服务处。
食品研究所一共有十个人,包括一个男工和一个女工。男工的任务是采购兼看门;女工的任务是厨师兼清洁工。一名医师,一名药师,其余六名是护士。医师的职责,在技术上,是高士其的助手;在行政上,是食品研究所的秘书。护士的职责,是照顾高士其的生活和工作。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高士其的一切动作,都需要人帮助,如穿衣、喂饭、洗脸、洗澡、大小便、上下床。至于走路、拿东西、写字等就更不用说了。
在高士其的主持下,食品科学研究所取得了很多骄人的业绩。首先是规模生产花生酱。花生酱的制法很简单,把花生仁去皮炒熟,再用铁制的摇肉机把它磨成酱,速磨两次,就会出油。这样制成的花生酱非常可口,把它放在消毒过的瓷罐里,包装起来,就可以运出去销售。花生酱实验成功后,桂林的几家工厂争相仿制,食品科学研究所也将在桂林的干部家属动员起来,参加生产。又进一步地扩大生产规模,新盖了厂房和员工宿舍,作为食品科学研究所的附属工厂。这样,不仅有源源不断的花生酱运往市场销售,将所得利润补贴生活,而且还以工厂为掩护,开展党的地下工作。
在制作花生酱之外,食品科学研究所还研制生产用蒸馏方法制成的枇杷露,对气管炎和咳嗽很有疗效,在当时也很受欢迎。还研制成用蜜枣生产的蜜枣糖,可惜未能得到大量生产。而高士其等倾注很多心血研制的啤酒,因为设备与条件等原因,没有成功。
在桂林这段时间,高士其抓住自己身体较好,身边又有人照顾的机会,开展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工作。首先是研究“科学字母”。最初是因为自己写字困难,想找到一种用字母来记录的速记法,以解决自己的实际问题。但他随即对语音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设计出一套能够代替难写难认的方块汉字的“科学字母”体系。高士其为此写了一系列文章,但在当时的战争环境下,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研究,更不要说重视了。后来高士其又研究过逻辑学,并且写了一部名叫《逻辑新符号》的著作,但也没有逃脱与“科学字母”同样的命运。
可喜的是,与高士其在九龙失散的谢燕辉女士,也辗转来到了高士其身边,为方便照顾高士其,谢燕辉决定与高士其结为名义上的夫妻。高士其非常感谢谢燕辉的好意,当得知自己的父亲高赞鼎也在重庆时,马上写信告诉父亲自己将要结婚的喜事。高赞鼎突然收到多年失去消息的儿子的来信,欣喜若狂,一边写诗表达自己的喜悦心情,一边准备到桂林去主持儿子的婚礼。父亲在诗中写道:
官斋正上灯,致邮来纲纪。睨见病儿名,宛然露柬尾。持翦急开之,失笑不自已。字势虽孱弱,文辞实渊美。频年艰辛状,历历陈一纸。语简情殊真,奉我以甘旨。兵氛此岁月,山川此父子。得书吾其仙,万金奚足抵。
这样,1944年6月4日,在父亲高赞鼎的主持下,高士其与谢燕辉结为夫妻。见到多年失散的儿子,看到儿子现在的生活被安排得很周到,父亲的心中有了安慰,一颗长期悬挂的心,也放了下来。高士其夫妇热情地挽留高赞鼎在桂林多住几天,无奈日本飞机经常到桂林来轰炸,国民党政府又下令疏散,高赞鼎不得不回重庆。临别时,父亲再一次关切地询问高士其的身体情况,嘱咐他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表示等形势稳定下来,就再来看望高士其,又对谢燕辉说:“辛苦你了,有空,你们一道到重庆来。”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却是生人作死别。就在这年冬天,高士其的父亲因病而去了。得到噩耗,高士其万分悲痛。1944年6月27日,衡阳沦陷,桂林随即开始紧急疏散。这时,有一位自称是高士其父亲密友之女的李忆梅小姐找到高士其,自愿来做他的护士。1944年7月1日,新婚未满一月的高士其夫妇在李忆梅小姐的陪同下,乘船沿漓江而下,抵达平乐县城。不久,广西省政府误信了“衡阳解围”的传言,竟严令疏散到平乐的省级机关一律返桂办公。9月6日,高士其等人只好乘船返桂。不料两天后形势突变,广西省政府下令第二次紧急疏散,而且期限仅为5天。
然而,就在高士其一家准备疏散的时候,一天夜里,桂林城外枪声不断,城内乱作一团,原来敌人使用的是诈降法,乘人不备,又发起了猛烈进攻。毫无戒备的国民党军队像潮水般退败下来,形势非常严峻。本来就生病的谢燕辉更是焦急万分。李小姐不在这里,谢燕辉服侍高士其睡下后,就自己到外面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帮忙。谁知,谢燕辉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后来得知,她心脏病发作,在动乱中病逝了。而这一切,第二天醒来的高士其一点也不知道,他喊了半天,都没见人来,只有外面的枪炮声回答着他的呼喊。直到中午,李小姐才回来。她一进门,就对高士其说,我们马上转移。说着就收拾东西,不论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一概全收,打成包袱。这时只听外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接着进来一位国民党军官模样的人。李小姐对高士其说,是来拉行李到车站托运的。高士其也就没有在意,反而在心里庆幸有这样一位父亲朋友的女儿,目送着李小姐与那位军官将行李一一搬出,眼里充满感激之情。
李小姐临走时对高士其说,托运行李的人很多,需要排队,可能要到傍晚才能回来。高士其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意思是说,你放心地去吧。可等到晚上,李小姐没有回来,谢燕辉也没有回来。高士其饿了,可没有人来照顾他。他环顾四周,也没有留下任何可吃的东西。到了夜晚,又饿又担心的高士其,更面临着一场未曾想到的蚊虫大战。因为那位李小姐把蚊帐也收走了,不能动弹的高士其只能忍受蚊虫成群结队的进攻,很快浑身到处都是被蚊虫叮咬的点点包包。高士其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咚咚!咚咚咚!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高士其顿时精神一振,连忙用“啊啊啊啊”的喊声来回应。可外面的人好像没有听见,又敲了两下。情急中的高士其,一边“啊啊啊啊”地发出喊声,用竹杖竭力地敲击着床板,要让门外的人听见,一边不顾一切地从**滚下来,向门口爬去。门外的人一定是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不断地推门,但门锁着,怎么也推不开。“贻甲,贻甲!”高士其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乳名,听出了是马宁的声音。这时,马宁捡起一块石头,砸开铁锁,破门而入。马宁快步上前将高士其扶起,高士其则竭尽全力同他紧紧地拥抱着。高士其得救了!是党组织,又一次使他死里逃生,转危为安。
马宁很快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赶紧把高士其抱到**,就出去买吃的。马宁一边喂高士其吃饭,一边抱歉地对高士其说:“请原谅,是我们的疏忽,险些酿成大错。”高士其笑着说:“还好,书和稿子都在。”
原来,那个李小姐是个女骗子。在高士其成家后,虽然有妻子谢燕辉和李小姐照顾,党组织还是不很放心,就指定共产党员、青年作家马宁,经常到高士其家去看看。马宁是高士其的同乡,福建龙岩人,喜爱文学,创作有多部长篇小说。参加革命时,叫黄震村,意思是要在“村”里闹地“震”,后来学习了马列著作,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写作时,就给自己取了个笔名“马宁”。他解释说:“马克思的‘马’,列宁的‘宁’。”就这样,马宁成了高士其家的常客。就在前一天晚上,桂林危急,党组织指示马宁,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新四军军长叶挺的家属和人民科学家高士其一家安全撤离桂林。
为了送走高士其一家,马宁用金条才在火车站买到三张桂林到柳州的高价火车票。当他匆匆赶到高士其家时,谢燕辉不在,他就把车票交给了李小姐,同时将党给高士其的两万元疏散生活费也交给了李小姐,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后,就赶过去护送叶挺的家属了。待送走叶挺的家属,马宁总是对高士其放心不下,特别担心高士其的身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很难挤上火车。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中加快步伐,向高士其家赶去,于是有了前面的一幕。
高士其终于获救了,马宁也向党组织检讨了在用李小姐时没有审查的错误。组织上充分肯定了马宁的工作,并决定暂时仍然由马宁继续照顾高士其。马宁的爱人王斯正好是当时桂林医院的内科护士长,他们夫妻便一起承担起照顾高士其的重任。他们设法弄到一条小船,将高士其从桂林撤出,来到平乐县,再从平乐到了昭平县。
昭平县城里的旅馆都住满了,经过党组织的安排,高士其终于在关帝庙住下了,马宁住在条件更差的孔庙。当马宁帮助高士其洗脚时,吃了一惊:高士其的脚后跟鲜血淋漓,袜子与肉结在一起,鞋垫也被染红了。原来,在坐小船时,要求每位旅客将鞋和袜子都脱掉,只能赤脚走在甲板上,因为到了晚上,甲板就是床铺。下船后,匆忙中的高士其,没有穿袜子,就穿了皮鞋,而从码头到昭平县城,有三个多小时的山路,高士其这样一步一步走下来,怎么能不血肉模糊呢!高士其看到马宁难过的表情与一脸自责的样子,就笑着对马宁说:“不要难过,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说着,高士其为减轻马宁的负担,给他讲了一件事。那是几个月前,从广州向桂林转移的途中,因为要穿过日本人统治的沦陷区才能到达国统区,所以,高士其与黄秋耘一起,一路上装扮成舅舅与外甥,高士其因为不会说广东话,就装哑巴。从芦苞到清远,有上百里的路程,黄秋耘特意为高士其雇了一副滑竿,让高士其躺在上面,由脚夫抬着走。一路上走得快,滑竿颠簸得厉害,而高士其躺着时的背部,正好与躺椅的横栏相摩擦,但高士其没有吭一声,一直到清远,大家把高士其从滑竿上扶下来时,才发现高士其的背部已是血肉模糊,衣服都被鲜血染红了。所以,高士其对马宁说:“你看,脚上这点小伤,又有什么关系。”
马宁连忙与爱人王斯一起,用红药水给伤处消毒,又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洗。看到高士其的脚后跟伤成这样,马宁爱人一边流泪,一边打开药箱,找出消炎药“伊克度”,准备给高士其敷上。这种药必须与凡士林调和成药膏才能敷用,但当时在昭平县城竟然买不到凡士林,王护士长灵机一动,想到当地人烧菜用的茶油也可以用,就用茶油替代了凡士林,将“伊克度”调成糊状,给高士其敷上,又用纱布包扎好。等他们忙完这一切才发现,高士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半夜里,高士其从睡梦中痛醒过来,隐隐约约感到脚后跟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以为是白天走路伤得太重,晚上静下来时才感觉很痛。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分明感到是老鼠在咬他的脚后跟,甚至还发现大胆的老鼠爬到他的身上,咬他的手指头。开始,高士其还能用脚动一动来吓一吓老鼠,后来老鼠仿佛知道高士其行动不便,更是大着胆子,拼命地撕咬,高士其只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但高士其强忍着,没有喊,因为关帝庙里住了很多逃难的人,他们好不容易能够睡一个安稳的觉,高士其不忍心打扰别人,就只有自己受苦了,直到第二天早晨,马宁夫妻过来,发现被老鼠咬过的脚后跟,已是惨不忍睹,有肉的地方全部被老鼠咬光了,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白色的骨头,鲜血一直流到地上。目睹惨状,马宁夫妇泣不成声,后悔自己的粗心,给高士其招来这样大的痛苦。原来,都是茶油惹的祸,老鼠闻到了茶油的香气,就都跑过来啃吃。这回,又是高士其来安慰马宁夫妇了。高士其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不是只咬破点皮吗?”
住在关帝庙里的人知道事情原委后,都非常钦佩和同情高士其。一位妇女还用责怪的口气问道:“怎么没有人照顾他呢?他的家人都到哪里去了?”马宁告诉她:高先生的夫人在动乱中走散了,原来照顾他的护士又骗走了他的钱财,跑掉了。这位妇女越发同情高士其的遭遇,用严肃认真的口气说:“就让我来照顾他吧!”
说这话的妇女叫周行先,也是一位革命同志,她和她的爱人带着三个孩子,从上海逃难来到这里。党组织吸取上次李小姐的教训,对周行先同志进行了考察,觉得可靠,就决定由周行先和她的妹妹一起照顾高士其。马宁接到组织上新的任务,离开了昭平。临走前,按照组织的指示,在昭平的一个名叫黄姚的小镇,给高士其租了房子,让高士其暂时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