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香港噩梦(1 / 1)

高士其评传 韩进 2638 字 6个月前

高士其从重庆坐飞机来到昆明后,党组织把他安排在惠滇医院。昆明四季如春,惠滇医院又是当地条件最好的一所大医院,党组织希望高士其能够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三个月过去了,高士其的病情仍然没有明显起色,党组织派护士护送高士其经开远、老街来到越南河内,再从那里坐船经过广州湾到香港。在海防港口,海关人员拒绝让高士其上船,因为他那时已经病得很重,骨瘦如柴,需要两人搀扶着才能行走,一副病危的样子。海关人员怕他死在船上,受到牵连,不论护士如何解释,就是不准上船,以至惊动了船长。船长用英语发问,高士其一看机会来了,也用英语回答。船长大吃一惊,没有想到病人能说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语,顿时有了好感。高士其乘机将自己的情况简单地告诉船长,船长非常佩服这位有着坚强意志与毅力的中国科学家,两人愉快地交谈起来,成了好朋友,不仅没有赶高士其下船,而且还让高士其住进了一等舱。一场危机就这样戏剧性地解决了。

高士其到哪里,党组织的关怀就跟到哪里。高士其的父母都不知道儿子的踪迹,但党像母亲一样,安排着高士其的一切。在香港,党安排高士其住在大东酒家。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香港,与延安比起来,有着何等强烈的反差啊!共产党人能够经受住延安艰苦环境的磨炼,也同样经得住香港花花世界的考验。高士其一住下,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和香港党组织的负责人就先后来看望高士其了,这让高士其感到特别温暖与鼓舞,他在心里赞叹说:共产党真是了不起,哪里都有党的关怀,他原先担心的远离延安的孤独再也没有了。

高士其到香港已经是1939年的12月了,待稍稍安顿下来,新年将至,高士其越发想起在延安度过的两个新年,一次是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一次是他向党表达自己渴望入党的心愿。如今他已经在千里之外的香港,延安的一切都好吗?毛主席、周副主席、朱德总司令都好吗?还有老朋友艾思奇、李公朴,“老大嫂”张若萍、“妹妹”苏菲、干女儿陈希,他们都好吗?高士其陷入了深深的怀念而不能自拔。他打开日记本,想把自己此刻的心情记录下来,可就是不能集中精力,仿佛周围有人在对他说话,有好多种声音在干扰他。原来,不断奔波下来,本来就很虚弱的高士其,终于病倒了!后来他回忆起这段经历,这样写道:

元旦,我正在写日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讲话。我回头一看,又没有人。这声音一会儿好像在隔壁,一会儿好像在楼上,一会儿好像在对房。同时,我的知觉失常,似乎有人在用魔术暗算我,因而病倒了。表叔把我送到广华医院去,刚出门,口水上涌,呼吸换不过来。在医院期间,我从窗口望见太阳,我于太阳忽然发生了一种热爱,从此天天都有奇迹出来。这种奇迹跟着我,时刻都有声音在耳边讲话……

香港党组织得知高士其的病情后,作出指示:全力抢救这位人民科学家。党付出巨额的住院费,让高士其住进了香港最好的医院——玛王利医院,并且是这家医院的特等病房——一人一间。

能够住进玛王利医院的,都是当时香港有钱有权有势的人,这里的医护人员也属于贵族阶层,视金钱为万能,与贫苦大众有着心灵与情感的彻底隔膜。他们对刚刚住进特等病房的高士其,还算照顾周到,但时间一长,知道高士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而是一个贫困潦倒的科学家时,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没有了当初的热情与笑脸,而且连对病人起码的医德也没有了——不时地嘲笑、挖苦高士其,给高士其颜色看。十年前南京中央医院的情景又浮现在高士其眼前,他慨叹医院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这样的情景,越发让高士其怀念延安的生活,那里虽然穷苦,但他有做人的尊严,有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信任与关怀,不像这里,到处都充满铜臭味。在这样的环境里,高士其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病情也越来越严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对前来看望他的党的同志以及堂弟等人交代了后事:“我可能不行了,表叔这样厚待我,关怀我,我却不能为他做什么,非常惭愧,我对不起表叔。”医生和护士也准备将高士其送到太平间,已经通知在香港的高士其的堂弟高士模安排后事。然而,在昏迷了好多天后,高士其竟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由于长期卧床,高士其的背上生出一个很大的褥疮,血肉模糊,粘在衣服上,动一动就钻心地疼痛,折磨得高士其无法睡觉。一天夜里,高士其不小心从**滑了下来,一个人多次努力,都不能爬上床去,索性睡到水磨石的地上。没想到,褥疮贴着凉凉的水磨石,有一种凉意直达心底,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在这凉凉的惬意里,高士其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医生护士来查房,他都没有醒来。看看睡在水磨石地上的高士其,再看看舒软的床铺,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高士其为什么有床不睡,而是草率地认定高士其的脑子有毛病。那些势利的早已不愿服侍高士其的医生护士,终于找到了驱逐高士其的借口,不容高士其有任何分辩,以他发疯为由,硬是将他赶出了医院,送往香港精神病院,关进一间监牢似的病房里,受尽痛苦。党组织得知后,迅速与香港精神病医院取得联系,通过多次交涉,终于将高士其从精神病院营救出来,在九龙租了一间楼房,让高士其暂时住下。

离开了玛王利医院和香港精神病医院,重新获得自由的高士其,没有医疗,但随着心情的舒畅反而病情有所好转。党要给高士其再找一家条件较好的医院,被高士其谢绝了。他说,能和同志们在一起,比吃什么好药都强,他希望能够回到同志们中间。党组织经过认真考虑,在病情有明显好转的情况下,听取了高士其的意见,暂时不去医院,但为保险起见,仍然给高士其派了一位护士,照料他的生活。这位护士就是谢燕辉,广东人。高士其不懂广东话,谢护士就做他的翻译。在党组织的关怀与谢护士的细心照顾下,高士其的生活慢慢正常起来,病情得到稳定,情绪越来越好,高士其又重新读书写文章了,开始在香港的《新建设》和《青年知识》等报刊发表宣传自然辩证法的文章。1941年,又出版了两本科学小品集——开明书店出版的《菌儿自传》和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科学先生活捉小魔王》。

然而,好景不长。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就在这一天,九龙也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很快就传来日本军队进攻九龙的炮声。一向平静的九龙市民顿时慌乱不堪,纷纷逃离家园,寻求避难。12月12日,九龙沦陷。党组织在香港召开了新形势下党的工作任务的紧急会议,当党的负责人问起高士其的情况时,大家都说不上来。党组织马上指派黄秋耘同志赶往九龙,了解高士其的情况,尽快将高士其安全转移。可是,日军对香港与九龙间的海域进行了军事封锁,直到12月25日,香港沦陷后,才恢复通航。黄秋耘火速赶到高士其的住处,没有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他顿时感到不妙,高士其一定还在这里。推门进去,只见一遍狼藉,废纸废物满地都是,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再看**,好像躺着一个人,却没有一点动静。“老高!老高!”黄秋耘箭步冲上前去,高声地呼唤着,又用嘴唇吻吻高士其的前额,有体温,才稍稍放下心来。

昏迷中的高士其仿佛在做梦一般,他隐约感到有人在叫他,在推他,就是不清醒。直到有人吻他的前额时,那温暖的气流才把他从梦境中唤醒,慢慢睁开眼睛,慢慢看清有熟悉的面孔在自己面前。黄秋耘看见高士其有了反映,对他说:“我是黄秋耘,黄秋耘呀!”高士其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嘴里“噢噢”地叫唤着。黄秋耘把高士其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说:“我来迟了,你受委屈了!”

高士其怎么会落到这样的险境呢?原来,日本军队占领九龙的时候,照顾高士其的谢燕辉正好外出有事,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没有再回来,也许是被逃难的人流冲到了别地,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是被困在什么地方,失去了行动自由。谢燕辉出去时,虽然曾经委托过同楼的人帮助照顾一下高士其,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大家各自逃命,又哪里想得起来呢!幸亏一位老太太,因为年老体弱,走不动,不愿意逃走,就留了下来。一天,老人在楼道里听见“噢噢”的声音,就大着胆子走过来看看,发现高士其躺在**,已经奄奄一息了,原来高士其已有三四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好心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就烧了稀饭,一口一口地喂高士其吃,终于救了高士其一命。在残酷的战争情况下,老人连照顾好自己都有困难,还要照顾高士其,真是太为难她了,又哪里有时间与精力给高士其打扫房间呢!黄秋耘非常感激这位老太太,拿出钱送给老太太,表示一点心意,没想到遭到了老太太的拒绝。她说:“我照顾高先生,又不是为了钱!”黄秋耘明白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位老人呀。他连忙收起钱,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老人家!”老人快乐地笑了。

高士其得救了,但整个香港都在日本军队的控制下,对一切抗日活动采取严厉打击的白色恐怖政策,香港已经不是以前的香港了,党的活动受到很多限制。党组织已经决定,将一些重要的文化人,如邹韬奋、茅盾、高士其等,马上转移出香港,送到由共产党领导的广东东江抗日根据地。邹韬奋、茅盾已经乘小船从水路到了广东,高士其因为身体原因,行走不便,用同样的方法偷渡,有很大的风险。党组织分析了高士其的情况,认为他在香港一直没有露面,很少有人认识他,只要能混上轮船,还是比较安全的,决定让他乘轮船走。这个任务自然又落在黄秋耘身上。

高士其假装成黄秋耘的舅舅,黄秋耘扮作高士其的外甥,外甥护送病重的舅舅到广州看病,这样一路蒙哄过关,终于安全地到达广州。黄秋耘马上在码头附近找到一家西壕旅店,赶紧扶高士其进去休息。刚进房间,旅店的老板跟了进来,紧紧盯着高士其,警惕地问黄秋耘:“他得了什么病?”黄秋耘说:“老毛病,胃病。”老板摇摇头,不信,突然对黄秋耘说:“先生,对不起,请你们尽快离开这里,我们不能让你们住这里。”黄秋耘感到很奇怪,就一再向老板说明,舅舅病重,已经坐了很长时间的船,非常累,需要休息,就住一个晚上。但老板就是不同意,坚持把他们赶了出来。原来,香港一带正在流行伤寒和霍乱等传染病,凡是从香港过来的旅客,都要进行严格检查,有健康证和防疫证。尽管高士其两证齐全,但高士其的形象就最有说服力。而日本人规定,如果在旅店里发现一个传染病人,这家旅店就必须关闭。老板不敢冒险,所以坚决不肯收留高士其。黄秋耘没有办法,只好扶着高士其再去找旅店。

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距六点戒严的时间不到两个小时,但黄秋耘接连跑了几家旅店,不是满了,就是不愿接受,直到五点半了,还是没有着落。像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就是到明天早上六点,也很难找到旅店。黄秋耘急中生智,找来一辆黄包车,这样寻找起来就快多了。在多次碰壁后,黄秋耘想到了教会医院,也许可以一试,因为病人就得住医院呀,而教会医院一般讲究博爱与声誉,不大会拒绝病人。果然如黄秋耘所想,他们马上找到了一家名叫“博济医院”的教会医院,给高士其以“高贻甲”的名字挂了急诊,比较顺利地住了进去。

正当黄秋耘和高士其松了一口气时,一位戴眼镜的女医生走过来,对高士其说:“Doctor Gao?”

高士其和黄秋耘都懂得英语,突然听到有人用英语直接叫出“高博士”,大吃一惊,尤其是黄秋耘顿时紧张起来,因为在战争环境里,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是不是有人认出了高士其?是不是也明白高士其共产党员的真实身份?经验丰富的黄秋耘马上敏捷地将女医生拉到一边,警惕而又不露声色地问她怎么认识高博士。原来是虚惊一场,这位女医生是高士其在美国芝加哥医学院的同学,那时他们就认识了。但高士其与那时候的变化太大了,以至于在见到高士其时,觉得非常像,却不敢直接相认。这位善良友好的同学一直很佩服高士其的求学精神与顽强毅力,如今相见,慨然相助,以医生的名义,在病历上写下了“同意住院”四个大字。

住院单送到院长手里,院长却没有马上签字。根据战时规定,住院病人还要过一关——政审关,就是审查是否是共产党或抗日激进分子。这位日本院长对这位舅舅与外甥投去了十分不信任的眼光,用英语询问那位好心的女医生:“他们可靠吗?会不会是共产党?”黄秋耘顿时明白了,抢在女医生回答之前,也用英语对院长说:“他是我的舅舅,胃病复发,来势凶猛,连忙赶到贵院治疗。”

院长吃了一惊,这位青年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很有学问的样子,心里不仅有了几分喜欢。一路装哑的高士其,眼见时机成熟,突然开口说话,而且说的也是一口纯正的美国英语。这让日本院长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把这个瘦小病弱、奄奄一息的病老头放在眼里。尽管高士其说话很困难,但还是能听得懂。他说他们刚从香港过来,路上胃病复发,痛苦难耐,还请院长关照,提供方便,以减轻病人的痛苦。院长看他们讲得在理,用语礼貌得体,已经有了好感。再想到共产党都是一伙土生土长的土包子,哪里有说英语的共产党,于是彻底放松了警惕,愉快地在住院单上批示:“同意住院,住特等病房。”

广州当时是日本占领区,黄秋耘根据广州地下党的指示,将高士其送到广州北面的清远,再经曲江,送到韶关,从那里出发到桂林养病,桂林当时是国民党统治区。高士其仍然假装成哑巴,黄秋耘扮成他的外甥,一路上历经艰苦,终于又回到了山清水秀的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