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后,我国的学校教学,主要是小学国语课与幼儿师范、普通师范文学专业发生了重大改革。课堂教材输进了民主和科学的新内容,并由政府通令小学教科书采用语体文,推行注音字母,提倡统一国语。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变化是:“新学制小学国语课程,就把‘儿童的文学’做了中心,各书坊的国语教科书,例如商务的《新学制》,中华的《新教材》、《新学制》……就也拿儿童文学做标榜,采入物话、寓言、笑语、自然故事、生活故事、传说、历史故事、儿歌、民歌等等。”“儿童文学”一时成了教育界、文学界、出版界“最时髦、最新鲜、兴高采烈、提倡鼓吹”的新生事物。“教师教,教儿童文学;儿童读,读儿童文学。研究儿童文学,讲演儿童文学,编辑儿童文学,这种蓬蓬勃勃,勇往直前的精神,令人可惊可喜”。学校教育重视儿童文学的新气象自然也反映到陈伯吹任教的上海幼师。
到北新书局主编《小学生》后,陈伯吹在幼师兼课,不仅提了工资,还变化了课,即不再教“地理”和“国文”,而是利用他的一技之长,改教儿童文学课了,并且教出了名气。1934年夏天,他的母校大夏大学开办暑假讲习班,邀请陈伯吹去讲授儿童文学课;同年秋,大夏大学又开办了“附设女子幼稚师范科”,继续邀请陈伯吹去讲儿童文学课,甚至远在浦东高桥镇的新陆师范学校,也邀请陈伯吹每周一次讲儿童文学课。
讲授儿童文学课,需要课本,需要教材,当时的儿童文学教材已有不少。譬如:1923年8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由魏寿镛、周侯予编写的我国第一部《儿童文学概论》,此书在当时就广被作为师范学校儿童文学课的教科书,对儿童文学的来源、性质、文体分类、教材教法等进行了较系列的探讨。稍后,1924年10月,中华书局又出版了无锡第三师范学校教师朱鼎元编写的《儿童文学概论》,此书主要是作为儿童文学教材编写的,论述了儿童文学的定义、本质特征、教材的分类与选择标准及儿童文学的建设(改编、翻译、创作)等问题。1928年9月,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了一部儿童文学理论教材——张圣瑜编著的《儿童文学研究》。这部教材分前后两部分,前部论述儿童文学基本原理,后部系儿童文学实践,是作者根据“师范生有研究儿童文学之必要”来编写的。
上述各种教材,各有所长,但陈伯吹觉得直接拿过来作为他的讲课教材,又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譬如,他以为儿童文学的主体应该是儿童故事,而各部教材都没有讲到这一内容。陈伯吹想,我自己是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又是儿童文学刊物的编辑,还是儿童文学课的教师,何不自己动手,根据自己的创作实践和对儿童文学的理解写一部有特色的儿童文学教材呢?这样想着,他就动手准备资料,并有意识地阅读了大量的外国文艺理论,经过反复考虑,决定从儿童最爱听的故事入手,写一部《儿童故事研究》,与其面面俱到,既无个性又无深度,还不如集中探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写出自己的特色。
1934年1月,《儿童故事研究》终于由北新书局出版了,第二年10月,又作为“上海幼稚师范学校丛书”之一,由上海幼稚师范学校书社再版。这部《儿童故事研究》也就是陈伯吹在大夏大学附设女子幼稚师范科讲授儿童文学时开始使用的讲义,内容有六章:
第一章 儿童故事的价值
第二章 儿童故事的趣味
第三章 儿童故事的选择
第四章 儿童故事的讲述
第五章 儿童故事的教学
第六章 儿童故事的领域
附:儿童故事的参考
儿童故事是儿童文学的重要门类,从形式上看,它可以分为文学故事与图画故事两大类,从内容上则可以分成动物故事、生活故事、历史故事等,而广义的文学故事则包含了几乎所有的文学样式,或者说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可以转化为故事的形式,如神话故事、童话故事、寓言故事、传说故事、历史故事、笑话故事等。这些文体作为“故事”的形式介绍给小朋友时,一般都具有形象的生动性、情节的曲折性以及文字的可读性。——这些是对儿童故事的一般理解。但在陈伯吹看来,“童话是儿童故事的中坚”,因而当他按照这一观点来研究故事时,他实质是在研究童话故事,他的分析和举例也基本上是童话,成为一部研究童话的专著。这在当时并不奇怪,因为自本世纪初孙毓修主编《童话》开始,童话其实就是儿童文学的代名词,而人们一般把所有给儿童的文学作品(除诗歌、戏剧外)都统称为“儿童故事”,这也许缘于儿童爱听故事的天性,因而“童话”、“儿童文学”与“儿童故事”这三个名词又互相换用,只是稍有场合的区别罢了——“童话”就是广义的儿童故事;“儿童文学”这一名称比较文雅,而“儿童故事”则是通俗易懂的说法。具体到陈伯吹的这部《儿童故事研究》,人们明白了上述的情况,也就明白了陈伯吹讲授的是儿童文学课,为什么讲义却是《儿童故事研究》,而作的分析与举例又以童话为对象了。因而更具体些说,《儿童故事研究》一书细致全面地论述了童话的功能,造成童话趣味的各种要素,以及为幼儿园的孩子们选择童话的标准和讲述、教学童话的方法。陈伯吹用社会学、儿童心理学的观点和方法去研究童话故事,用测验学、实验学的方法去讲授童话故事的教学,使得这部论著不仅对幼儿园的教师有指导实践的意义,而且也有不少新的见解给人以启迪。譬如在第一章论及“儿童故事的价值”时指出:
故事供给着想像,是游戏一部分的灵魂。它的适合于儿童,因为它不限制于因果律与效果律,也不必须是实在生活的事实讲述。它是整个的同情的世界,那里所遇的事物,每一件可以选择、安慰、愉快,它像是世界的主宰的样子。它又是一个至善的世界,那里是超时间的,那里是不消灭的,那里是永远年轻的,那里实在是一个最美满的地方。
这段文字将童话想像的价值及其与儿童的关系说得十分形象。在第二章《儿童故事的趣味》里,陈伯吹开篇即指出“趣味”是“为儿童选择故事”的首要原则:
要明了这原则,首先当注意趣味这问题,因为趣味是儿童故事的基础。有许多永远善良的成就,可以从故事的欣赏中产生。故事跑入儿童的灵魂中,将不仅带着它的快乐,更带着它的“儿童趣味”。趣味在儿童故事的材料中,是最低限度的需求,必要的条件。第一步,须研究儿童的趣味……
那么,儿童故事“供给了怎样的和谐的儿童趣味”?陈伯吹将其归纳为18个方面:
1.“人格化(生命的感觉)”:“小动物的生活,染以人格化的色彩,便获得最大的趣味。”
2.“亲昵”:故事“可以使儿童发生愉快的经验,亲昵的联想。”
3.“奇异”:“一大半儿童故事的本质,是‘熟悉’与‘陌生’的联结。求知欲和好奇心,是儿童时代的趣味。”
4.“印象”:“好吃的东西、美丽的花和宝石,风景的美,颜色和声音,浓郁的香味,都是可以满足儿童们的感官印象的渴望。”
5.“审美”:“真、美、善,在故事中是不可分离的结合,正如它们共同生长在儿童的生命中一样。许多故事流露着极大的美的成分。”
6.“神秘”:“奇异的精神,浑似海市蜃楼,诱发儿童使他们要知道往下有些什么事物将发生。”
7.“冒险”:“这是由于好奇心而来的。……随便什么好故事中,都有冒险的成分在。”
8.“成功”:“儿童喜欢人家把故事中人物的成功告诉他们。……这成功的观念深印在儿童的生命中,足以影响儿童的品性。”
9.“活动”:“儿童们喜欢跑跳,而且喜欢看别人这般做,这是儿童们的欲望,所以‘活动’这原素在儿童故事中非常重要,换一句话说:‘他们要求故事与他们的生活相类似。’”
10.“滑稽”:“儿童们喜欢诙谐,对于滑稽的故事,他们是有特别的兴味。”
11.“公正”:“情绪的满足与道德的补偿,基于儿童的本性。……这‘公正’,一原则便适合了他们。”
12.“想像”:“儿童故事足以满足儿童们活泼的想像,刺激他们的想像力。”
13.“动物(鸟兽虫鱼)”:“儿童故事的内容中,没有动物的极少。……没有一个故事十分适宜于儿童的,除非其中至少有一个动物在。”
14.“人类关系的描写”:在儿童们看来,成人“仿佛是年长的儿童。当他们看图画书籍时,会高兴地高声喊道:‘这个就是我!’”
15.“细小(小小)”:“细小这原素,铸造了不少有趣的人物,如熊、小孩、小山羊、小猪、小神仙、小小、拇指丽娜和拇指汤姆……小碟子、小杯子、小床、小桌子,——这许多,各都是儿童天性中所赞同合意的。”
16.“节奏与重复”:“节奏与重复,都是使故事成为具体的诉说,这是诉说于儿童的感觉神经,清晰地印入筋肉组织。”
17.“诚朴与忠实”:“儿童的爱好诚朴与忠实,有一个理由可以说是安徒生故事形成的……”
18.“效能一致(单一或统一)”:“‘一致’所要求的并不是堆积着许多的感觉,仅是纯净的,有秩序的,要义的,凝集成一中心的理想。”
这对儿童故事(童话或儿童文学)的趣味性加以特别的重视和18个方面的研究,这是陈伯吹的任何一位研究者和任何一部儿童文学理论著述都没有过的。对儿童文学的趣味性的认识,一直是围绕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基础理论问题之一,承认不承认儿童文学的趣味性,是与是否尊重儿童的心理发展特征与文学阅读欣赏个性相一致的。陈伯吹从他研究儿童文学初始就能看到这一点,并加以深入地探讨,而且毕生坚持为儿童选择文学的“趣味性”原则,是非常可贵的。可惜在当时及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陈伯吹在这里提出的“趣味原则”,不但没有引起重视与进一步研究,反而被批判为资产阶级的趣味主义,不仅作者因此遭到迫害,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进程也因为没有能够正确对待“趣味性”并及时解决好这一基础理论命题而走了不少弯路。
《儿童故事研究》出版时,由当时著名教育家、大夏大学副校长欧元怀题写书名,大夏大学教务长鲁继曾作《序》。鲁继曾在谈了他对当前儿童教育的一番见解后,写道:
伯吹君要我为他最近撰著的《儿童故事研究》作一篇序;他的这一个知识产儿的孕育始于他去年在大夏大学附设女子幼稚师范担任这一学程时的准备。他曾应许我要写这样一本书。今果观成,欣喜之余,乃不择言地动笔作了这样一篇序。
鲁继曾还谈到他为什么乐意写这篇序:
我素来不肯轻易动笔写东西的,今一接伯吹君要序的信,乃撇开一切贸然为他撰写,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伯吹君毕业于大夏大学的几年当中同我最为相得,我最赞许他的奋斗的勇气、求学的精神、谦抑的态度、坦白的胸襟。至于他的文学的造诣,著作的丰富,更不须我向读者喋喋了。他这本书是经过长久的研究、教学的经验,精心结构而成的。读者切不可把它当作一本平常的书看过,这才算不辜负作者的一番努力了。
《儿童故事研究》出版后,陈伯吹仍感到不满足,觉得这部著作侧重讲授儿童文学的一般知识,理论深度不足,就想再写一部《儿童文学研究》来弥补。上海幼稚师范的校长陈济成读到《儿童故事研究》后,倍加赞许,并将其列入“上海幼稚师范学校丛书”重新出版。当他得知陈伯吹欲再写一部理论著作时,非常高兴,并主动提出与陈伯吹合作。陈伯吹知道他整天忙于他亲自创办的4所学校的校务,又有证券交易所的活动,不大有时间坐下来写作,所谓“合作”,其实则要靠他一人完成,但念及陈校长在自己困难时的相助以及一向的重视,便慨然应允,也想借此机会表达自己对陈校长的谢意。这样,1934年10月,一部由陈济成、陈伯吹编著的《儿童文学研究》,由上海幼稚师范学校丛书社出版了。
在出版两部理论著作的同时,陈伯吹还于1933年5月发表了他的第一篇专业文论《童话研究》,以改革的精神,将童话作为“儿童教育上的重要工具”来研究,提出“童话将保留与改进文学的形式,而替代以科学的社会的内容”的变革主张,倡导一种合时代精神的“现代的‘新兴童话’”,并从“童话的定义”、“童话的分类”、“童话的作法”、“童话的批判”四个方面对童话这一文学种类作了较系统的研究,呼吁“现代的童话”作家应把握文学的目的,认清儿童将来的责任,启发、暗示、鼓励他们以将来的职责,使他们深深地了解人间的阴暗与悲惨,激发他们对于革命的信心,并预言“这世界是一定属于劳动者的”,进而指出:
若是童话仅努力于美丽的人生的表现,或暴露悲惨的人生,这是一种错误。除此之外,还该使儿童知道,现实世界是如何的不好?好的世界要谁去创造?要哪种人去创造?以及怎样去创造。再,19世纪的教育偏重于个人方面;如今,已转变了方向,偏重到社会了。因为个人是社会的一员,不能脱社会独立的,今后的世界,是集团的、纪律的,所以童话再不应该表白个人的英雄主义了。
陈伯吹要求童话不仅反映人生、反映社会,而且要引导并改革这人生与社会的主张,实际上是在倡导并坚持一种以叶圣陶的《稻草人》开创的中国童话及儿童文学的现实主义发展方向,这在30年代复杂多变的社会背景下是十分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