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瀛寰志略》与近代民族意识的孕育(1 / 1)

摒弃“华夷之辨”是由传统民族意识向近代民族意识转型的历史前提。鸦片战争以后,进步的思想家们为此付出了艰苦的探索和不少的代价。被社会所认可的进步思想,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其间产生的社会冲突、思想碰撞和内砺外铄,注定成为我们认知和体悟历史真知的基石。思想史演变的进程表明,鸦片战争后即使是学习西方的各种“师夷”之策,也始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在“华夷”话语中运行着,这种状况直到19世纪80年代后才得以改观。19世纪60年代之际,王韬在与伟烈亚力论争中西差别时,还不时以“夷”指称西方,而到19世纪80年代,王韬却专门撰写了驳斥持此言论的文章——《华夷辨》。王文说:“自世有内华外夷之说,人遂谓中国为华,而中国以外统谓之夷,此大谬不然者也。《禹贡》画九州,而九州之中诸夷错处;周制设九服,而夷居其半。《春秋》之法,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之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夷狄虽大曰子。故吴、楚之地皆声名文物之所,而《春秋》统谓之夷。然则华夷之辨,其不在地之内外,而系于礼之有无也明矣。苟有礼也,夷可进为华;苟无礼,华则变为夷,岂可沾沾自大,厚己以薄人哉?”①

王韬的思想演变,其实也是时代思潮嬗变的历史缩影。重要的是,这一思想很快获得社会的认同,从而,制约人们走向近代的“华夷之辨”就被时代的进步所扬弃了。1896年秋,曾是曾国藩、李鸿章幕僚的吴汝纶,在一封信中对“不悖正道,兼启新法,收礼失求诸野之近效,峻用夷变夏之大防”的论调也做了批判,而批判所据竟也与王韬所论如出一辄:“天算格致等学本非邪道,何谓不悖正道?西学乃西人所独擅,中国自古圣人所未言,非中国旧法流传彼土,何谓礼失求野?周时所谓东夷、北狄、西戎、南蛮,皆中国近边朝贡之蕃,且有杂处中土者。蛮夷僭窃,故《春秋》内中国,外夷狄。……今之欧美二洲,与中国自古不通,初无君臣之分,又无僭窃之失,此但如春秋列国相交,安有所谓夷夏大防者?”①显然,这意味着近代民族主义即将成为新时代的主导力量,而传统的“华夷之辨”行将成为历史陈迹。然此时,却已是即将告别19世纪而要进入20世纪的年代了。因此,站在近代民族主义演进的时代高点上回视历史,我们又怎能不慨叹徐继畲《瀛寰志略》中超越时代的卓见!——还在举国皆为“华夷之辨”的话语时代,它就已经超越了同时代的主流话语模式,孕育着具有近代性的民族主义话语。

首先,《瀛寰志略》将中国与西方各国的认知,置放在具有对等或平等地位的世界体系中,以抛弃“华夷”话语,构建了从传统观念的“天下”到近代意义的“世界”的新的认知体系。这种浸透在“世界地理”知识建构中的思想认识,对近代中国思想和社会的触动与影响,比之于地理知识本身的影响而言,更为持久而深远。当时人们对它的关注并不在地理知识本身,而更多地集中在“思想观念”层面上。因此,史策先写道:“立论多有不得体处……张外夷之气焰,损中国之威灵。予初见此书,即拟上章弹劾之。”②李慈铭在日记中斥责:“轻信夷书,动涉铺张扬厉……似一意为泰西声势者,轻重失伦,尤伤国体。”③由此反证出《瀛寰志略》思想史的意义与价值,超越了它的地理学知识本身。

其次,《瀛寰志略》将学习西方的思想从“夷技”层面隐约扩展到更深广的层面,为近代变革思想的提升、发展提供了思想资源。当时社会上涌动的进步思想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但是,这一思想的起点仍是“华夷"话语,即使更进一步的冯桂芬,也同样坚持着“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原则。它的逻辑前提是中国礼教远超乎西方之上,而只是“技术”(或“治法”——如冯氏思想)层面落后于西方;而“礼教”恰恰是划分“华夷”的标准。所以,所可“师”者"夷技"而已。但是,《瀛寰志略》对于西方世界的描述和评价,已经突破了“技艺”和“治法”所限。关于西方文教,其言巴黎“为欧洲都会第一,城内有大书院,藏印本书三十六万册,钞本书七万册,游学之士许住院借读”①。“佛郎西颇重读书,学优者超擢为美官。其制宰相一人,别立五爵公所,又于绅士中择四百五十九人立公局。”②尤其对英、美的民主政治制度建设表达出渴慕之情,评述英国之议会民主制度,于国计民生之事由“爵房酌议,可行则上之相而闻于王,否则报罢”。而且“此制欧罗巴诸国皆从同,不独英吉利也”③。那番对于美国民主制的评述,更是具有久远的思想意义:“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④

固然,诚如一些学者所言,徐继畲并没有就鸦片战争后中国之对策提出直接方案,没有形成如魏源“师夷长技”之策,也没有冯桂芬之《采西学议》《制洋器议》的专对之论。但是,谁又能否认《瀛寰志略》中蕴含于字里行间那种超越同代人“华夷”之见之上的远略之见呢——这是比单纯的“夷技”和“洋器”以及“西治”更为本质的一种久远的思想识见。它为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转型和凝练,提供了最初的思想基石和历史资源。

原载《学术研究》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