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与文化遭遇“千古未有之奇变”。一方面,在西方资本主义商品的冲击下,传统的自然经济结构逐渐破产,固有的“士农工商”的社会结构也在发生着错动。向来居于“四民之末”的商人地位得到提升,从商之人增多,且有士大夫步入商人行列,“同光以来,人心好利益甚,有在官而兼营商业者,有罢官而改营商业者”③。另一方面,传统教化体系面对着剧烈的社会变动,失去了维系人心的传统功能。在专制社会中,社会规范是以维护王权的利益为基础的,教化体系所遵循的社会规范同样以王权的利益为旨归。在清代乡村社会教化体系中,儒家学说成为教化所奉行的理论标准。在晚清,这一标准本身正面对着自己难于解释的问题。儒家学说提倡忠孝节义,重内心的修养与人格的锻炼,尊崇礼义道德对于治国的作用。倭仁就提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④但是,实际上,尊崇礼义的上邦总是不敌持“奇技**巧”的“夷狄”。于是,清朝实行乡村教化所奉行的社会规范本身就陷入了迷茫。传统的教化体系开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其一,传统乡村教化组织趋于形式化。在社会生活内容发生巨变的情况下,原有乡村教化组织未能及时应变,遂在时代发展中日趋形式化。“今之保甲,虚贴门牌,隐匿不知,迁徙不问,徒饱胥役,即诩善政,民病盗喜。”①同治元年(1862),顺天府尹林寿图无可奈何地说,保甲之法“虽已刻有成书,颁行州县,无如视为具文、虚应故事”②。在保甲制成为具文的同时,乡约组织也经历了同样的命运,早在乾隆时期就有人指出乡约宣讲的弊端:“其荷锄负耒之夫,贸易之子,并未有一人舍其本业前来听讲者。间或行路之人,驻足观听,又于圣言之精义未能入耳会心。在州县原不过奉行故事,而督抚开列首条亦不过遵巡旧文。”③在近代,乡约宣讲更趋于形式,时人指出:“盖上无教化,则下多凉德,其士大夫鲜廉耻而日习于**侈,其民蔑伦纪而日趋于邪僻,见异思迁,有必然者。制书朔望宣讲圣谕,久已视为具文,今无圜听之人矣。”④
其二,乡村教化的内容开始发生变化。近代社会生活的巨变必然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同样,它也渗透入乡村教化体系之中并对其内容产生着影响。乡村教化的内容在近代随着形势的变化不可避免地夹杂着新的内容,其变化要之有三。
首先,儒家学说主体地位的动摇。儒家学说曾是乡村教化奉行的理论标准,四书五经也成为各级学校的教科书。在近代,其旧有的内容已经与时代不相符。有人对私塾中的教学做了讽刺性的描述:“摆来桌椅纵横乱,七八儿童上学堂。一块红毡铺地上,拜完老孔拜天王。先生头脑是冬烘,架子居然像不同。坐在一张高椅里,戒方一响逞威风。吓得儿童魂也消,宛如老鼠见狸猫。抬头怕看先生面,天地君亲着力号。温完《大学》读《中庸》,功课偏无半刻松。还有一桩可怕事,背书弗出跪灯笼。只许自家随意乐,学生嬉笑便含嗔。身边常带潮烟管,掮起来时乱打人。”①在变化的时代面前,旧式教学内容早已不合时代节拍,专心旧学之人日渐稀少,“士风之坏未有甚于此时者,诚心读书以求根底者固不多见,即专攻时文以习举业者亦寥寥无几”②。与旧学钻研日少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西学传入以后在此时颇得人们的青睐。“近年来为学之人,竞分两途,一曰守旧,一曰维新。守旧者惟恃孔孟之道,维新者独求西洋之法。守旧则违于时而为时人所恶,维新则合于时而为时人所喜,所以维新者日益多,守旧者日渐少也。”③
其次,对旧式观念的否定。义利观是传统社会的基本观念之一,“义利二字乃儒者第一义”④。在儒家思想的教导下,人们普遍重义轻利,耻于言利,相应地商人的地位在中国历来被轻视。在近世社会,传统的义利观发生变化,商人的地位逐步提升,人们不再耻于言利,而是明确提出:“天下之攘攘而往者何为?熙熙而来者又何为?曰为利耳……利之时义大矣……吾茫茫四顾,见四海之大,五洲之众,非利无以行……当今之天下实为千古未有之利场,当今之人心亦遂为千古未有之利窟。”⑤义利观之改变一直延伸到乡村社会:“近来吾乡风气大坏,视读书为轻,视为商甚重,才华秀美之子弟,率皆出门为商,而读书者寥寥无几,甚且有既游庠序,竞弃儒而就商者。亦谓读书之士,多受饥寒,曷若为商之多得银钱,俾家道之丰裕也。当此之时,为商者十八九,读书者十一二。”⑥传统教化中所宣扬的义利观再也束缚不住人们的思想,读书仕进的唯一出路在近代被打破。
最后,科学观念的诞生。由于科学技术的落后,宗教迷信观念曾长期占据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君权神授、五德终始说曾成为历代王朝存在的依据。西方科学文化的传入带给近代中国人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从前居于人们头脑中的神灵原来是一个虚幻的产物,自然界的一切只是一种客观存在,并无超自然的神灵在控制。雷神是中国人信仰的神祇之一,被认为是代表天来惩罚人间坏人的:“中国之言雷者曰,雷有神以司之……斯人有隐恶而悻逃于法网之外者,雷则殛之,故中国之人无论智愚贤不肖,无不有一雷之神存于意中,即平时悖逆愍不畏法之流,一阅隆隆之声莫不变色相戒,若有惧惮。”①西方文化传入后,人们开始认识到雷只是一种普遍的自然现象并了解了它的形成过程:“雷者曰雷,乃天空之电气耳,天空之处本有电气,其气之为用极广,得而收之用以镀金银燃炮火通文报代灯烛,皆可以人力制之,而是气最忌五金之物,一遇铁器便顺流而下,观于电气所行,贮之电引以铁物,不必贴近瓶边,即相离四射,而瓶中火光激射而出,故西人言大船桅杆与夫屋中不可用铁柱,恐近天空,电气即乘之而下以致轰击也。”②西方文化传入以后,科技的发展揭示了自然界存在的神秘现象,在科学面前,迷信的面纱被一层层地揭开,事物回复到它本来的面目。科学的观念使人们的思想获得解放,精神境界得到提升。随着新的教化内容的渗透和社会生活的需要,一些新的教化组织形式也应运而生,打破了清王朝传统的教化体系。这些新式的组织形式主要有新式学堂、新式传播媒介、教堂及教会学校。
同治元年(1862)同文馆之设是新式学堂发展之噶矢。但洋务学堂虽然开风气之先,却并未深入到乡村社会,真正在乡村社会建立起学堂是从清末新政之时开始的。20世纪初,清政府迫于内外形势的压力,只好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下诏变法,实行“新政”,其中的教育改革方案规定:“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行切实整顿外,著将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③新式学堂由是开始在基层社会设立。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始,停止各省乡、会试及岁、科试。”①沿袭上千年的科举制度终于寿终正寝,基层社会的新式学堂从此大量兴起。乡村新式学堂成立后,其教学内容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一改过去儒学独占的地位。在《钦定学堂章程》中,政府为寻常小学堂设立的课程门目表为:“修身(取《曲礼》、朱子《小学》诸书之平近切实者教之);读经(《诗经》);作文(教以口语四五句使联属之);习字(今体楷书);史学(上古三代之大略);舆地(地球大势);算学(加减乘除);体操(柔体操)。”②由此,新学日渐融入基层教育体系之中,成为规范人们思想和行为的最基础的“社会化”内容。
新式大众传播媒介的诞生,对晚清基层社会教化体系的变动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有效的传播媒介是一种能动的倍增器,可以大大加快社会变革的速率。”③在近代以前,中国社会的传播媒介主要是书籍,但由于成本昂贵、发行环节不畅,书籍的传播受到极大限制,受众人数并不多。鸦片战争后,魏源撰《海国图志》,该书介绍西方各国的基本情况,刊行后在社会上广为传颂,成为当时的畅销书籍。然而据估计,其受众人数仅仅为一万人左右,占当时有阅读能力者的七千分之一。④晚清时期,最有效的传播媒体是新式报纸。西方殖民者虽然率先在中国创办了一批新式报纸,但对于社会大众的影响十分有限。之后,中国人亦仿而效之,创办国人自己经营的报纸,并逐步从士大夫阶层向平民百姓阶层渗透,形成了受众极广的宣教系统。《申报》在其发刊告白中即称:“凡国家之政治风俗之变迁、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与夫一切可惊可喜之事,足以新人听闻者,靡不毕载。”⑤新式报纸所用言语一般力求通俗,以获取众多的读者理解,报纸一般皆“文则质而不俚,事则简而能详,上而学士大夫,下及农工商贾皆能通晓者,则莫如新闻纸之善矣”①。正因为报纸之时效性强且通俗易懂、价格便宜,所以易于传播,阅读之人也比以前大量扩充。以《时务报》为例,1896年7月1日,该报在上海正式出版,由梁启超任总主笔,到1898年6月,该报停刊。在两年时间内“《时务报》馆实际印成784500册,再加上第1—30册的缩报300000册,合计1084500册……实际售出的《时务报》当在一百万册左右”②。而“《时务报》的直接读者约二十万人”,“《时务报》受众的总人数在一百万以上当是可能的”。③后来,梁启超曾回顾道:“甲午受挫,《时务报》起,一时风靡海内,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④报纸提供给民众的是一个全新的画面,“自新闻纸出,而凡可传之事无不遍播于天下矣,自新闻纸出,而世之览者亦皆不出户庭而知天下矣”⑤。
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西方传教士取得了在内地的传教权,从此,传教士们深入内地到处传教。传教士带给乡民的是一种全新的基督教文化,它宣扬上帝是唯一真神。为了吸引人们入教,教堂常常对人们施以救济,用物质手段引诱人民入教。通过多种途径,基督教在华势力得到空前发展,到1885年,仅在华天主教徒就达56万之众。⑥为了扩大在中国的影响,传教士们还在中国大量地建立教会学校。早期的教会学校多附属于教堂,是一些初等学校。为了招徕学生入学,教会学校一般免收学费,有的还供给膳费和伙食费,招生对象多是贫苦子弟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些都带有义学的性质。洋务运动兴起后,教会学校也得到了极大发展:“到光绪元年(1875年)左右,教会学校总数约增加到800所,学生约2万人,其中基督教传教士开办的约有350所,学生约6000人,其余均为天主教开设。到义和团运动前,教会学校增至2000所,学生达4万人。”①到20世纪初,教会学校基本形成自己的体系,从幼儿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直至高等教育和实业教育。在早期教会学校中,由于主要是希望为教会培养传教士,故而教学内容主要以宗教为主,最主要的中心科目是《圣经》,一切其他学科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来进行教学。随着教会学校的扩大及西方对中国侵略的加深,教会学校希望培养出高级人才代自己在中国行使权力,1907年在华传教士大会报告书提出:“我们必须在那必将到来的更大的机会来到前,就作好准备;现在就应该训练我们之青年人,使他们将来在担任政府职务时能够胜任。”②教会教育家狄考文也认为,教会学校“不仅要培养传教人士,还要培养教员、工程师、测量员、机械师、手艺人等等”③。深入到中国基层社会的传教士,以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的行为方式、思想文化顽强地影响着乡村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