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分化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近代中国严重的民族危机,亡国灭种的紧迫感,清政府的政治昏聩,引起了绅士阶层的分化。甲午中日战争使外患严重和内政黑暗充分暴露,它引起异常强烈的社会反响:“可哀哉中国,可怜哉中国!”“庞大中国竟不能敌一蓑尔日本”②,以致“国威丧削、有识蒙诟”③。民族灾难和耻辱比任何说教更为有力,它使人们懂得了“国事败坏,由于朝政昏谬”④,“政府既已无可望矣”⑤。它使绅士们从封建政治文化的氛围中解脱出来,从事实实在在的事业——实业。张謇由此“专意于实业、教育二事”⑥,成为状元资本家;曾朴少年科第,也因《马关条约》奇耻大辱,觉悟到“中国文化需要一次除旧布新的大改革”⑦。绅士们虽有不同的等级身份,有不同的个人生活历程,却有大体相同的深邃执着的社会识见,这是社会历史运动的力量作用于个体人的顽强表现。正是绅士们不约而同的实践活动,隐现着人类旨在探求的历史发展的必然。
近代中国的社会历史条件,对于任何阶级和阶层而言都是同样的,不同的则是绅士阶层首先具备了分化的条件。
绅士阶层还是一个社会知识层。当一个民族、国家受到文明程度较高的外国的军事、经济、文化侵略时,首先觉醒的是社会知识层。只有具备了一定的文化水平,才有可能对两种交锋的社会进行真正的横向比较,才不至于永远囿于“蛮夷”或“奇技**巧”的狭隘观念。张謇就是通过中外对比,洞悉中外大势,认识到“图存救亡,舍教育无由,而非广兴实业,何以取资以为挹注?是尤士大夫所当兢兢者矣”①,才能“推原理端”,认识到“不得不营实业”②。旧文化是新文化发展的基础,即使是传统的封建文化。梁启超在《论中国之将强》中满怀希望地说:“其灼然有见于危亡之秋、振兴之道,攘臂苦口思雪国耻者,所在皆有”,“后起之秀,年在弱冠以下者,类多资禀绝特,志气宏远,才略沉雄,嗟呼!谓天之不亡中国也”!③梁启超所言足以说明社会注意力一般是集中于社会知识层的。近代社会是走向开放、社会联系广泛的社会,从“老死不相往来”,进而梯山航海,知识也就愈见其功用。
在封建社会,劳动群众绝少有接受文化教育的权利和机会,“穷陬僻滋,蠢如豕鹿,姓名不能书,条教不能读者,吾反见其如林鲫也”④。“中国人之识字者,通国约计,亦不过十之一二。”⑤近代社会劳动群众缺乏知识文化的现状,自然突出了具有文化知识的绅士阶层的地位和作用。《湖南各县调查笔记》对劳动群众的知识状况,有个大致介绍:
安化县,“民众之识字者,不超过十之二三”⑥。
常宁县,“全县人民,平均能识字者,不过十之一二”①。汝城县,“野老村夫,不识字者约十分之七八”②。
湖南并非全国文化最落后的地区,而且这已是民初的统计情况了。清末,随着立宪运动的发展,人们才注意到民众知识水平较低的严重性。劳乃宣说:“距地方自治成立,近者二年,远者五年,为选民者必须二十五岁以上能识字之人,目下各省乡民往往阖村无一识字之人,自治从何办起?”③立宪、自治需要知识,办企业、兴学堂需要知识,这自然成为绅士们专为之事。这种社会历史玉就的、不可骤然改变的因果关系,决定着历史发展中阶级分化的选择范围。
因此,绅士阶层具有首先接触西方先进科学文化的条件,具有传播、改造、利用这种文化的能力和手段。无论是游学外国,还是就读于新学堂,绅士阶层享有优先权。湖北武备学堂“自开办至今已及七年,前选取入堂之举贡生监,文武候选员弁以及官绅子弟来学,其成材者实不乏人”④。各地选送留学生也是尽先照顾绅士们。⑤所谓“民间识论,恒随士子为转移”⑥,也就在于绅士还有社会知识层的优势。
而且明末清初形成的反清传统意识,也在绅士阶层中通过社会文化意识形态顽强地延续着。近代许多举贡生员就是在《明季稗史》《痛史《扬州十日记》⑦的刺激下激发了反清思想,逐步走上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道路。
从根本上说,绅士阶层是地主阶级的一部分,但绅士又是成分比较复杂的一个阶层。绅士中有终生不得出仕者,也有主持正义被革职回籍者,还有因教案戴罪落乡者……这一阶层时常同清朝统治者发生矛盾。近代中国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尖锐化,也加深着官绅之间的裂痕。20世纪初期,官、绅冲突已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大公报》发表文章,提出官吏不能把持地方行政,而应授诸绅士,认为“我中国之所以弱,由官吏代治而弱也”①。广东因筹办粤汉铁路,绅士与官府屡起冲突。②天津督署会议厅会议谘议局议决案,由于绅士人数只占三分之一,绅士们极为不满,同官府发生粗龋。③上海实行地方自治,绅办巡警着警服入城都不许可。④因此,官、绅之间的矛盾冲突不仅有增无已,而且已具有新的内容和特点。绅士阶层既是地主阶级的一部分,又同清朝统治者存在矛盾冲突;既欺压鱼肉劳动群众,又时常和群众相结合共同反抗官府。这种两面性正是绅士阶层时常处于官与民之间的“中等社会”⑤地位的反映。“中等社会”的地位,使绅士阶层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具有走向分化的最大可能性。
尤其在义和团运动失败后,清廷屈从于帝国主义,大肆镇压人民反帝斗争,绅士阶层也未能幸免。“地方绅民胁从伤害教民之人,虽宽其死罪,却不得无过。”⑥在湖北襄阳,参加义和团运动的绅士受到不同程度的惩治:朱广林、赵文源等八人被革除顶戴;冯国士等二人永远监禁;李隆斋等二人顶罪监禁,其余绅士则应“接待教士,会面赔礼”⑦。当时,从反洋教斗争到义和团运动,各地都有绅士参加。《论中国停试事》中记载:“盖向来中国仇视洋人之事,由士林中人主谋者十居八九。”“此次凡谋与洋人为难者,非进士,即举人,非举人,即秀才,从未闻无功名之士,能煽动愚民,为其效力者。”①其结果是绅士们由此受到不同程度的压迫。然而,“愈压则反激烈”,“愈摧则愤变愈捷”,中外反动势力的镇压,也促使绅士们走上反帝反清道路。
“中等社会”的绅士阶层,在阶级斗争日趋激烈的政治舞台上,受到各种政治力量的关注。清廷为绅士们创造条件,把他们送入各类新学堂,尽先为自己的统治培养人才。“选派学生出洋游学,但取举贡生监”②,在“科举初停、学堂未广”时期,绅士们总是优先进入各级学堂,如湖南达材学堂“专收举人五贡入堂”③,景贤学堂也是“取通省中年以上生员入堂”④。至于师范和法政学堂,一般都限定在“举贡生监内考选”⑤。如两江法政学堂“专收宁属三十六州县举贡生员及宁属候补人员”⑥。有的学堂则专为绅士设立别科、特班。⑦清廷“分学科,招绅班”⑧,其主旨是把绅士培养成为稳定自己统治秩序的人才。
革命党人在实际斗争中,也十分注意联合地方绅士。浙江党人在白云庵会议中决定行动计划,一是运动新军,二是运动学界和地方绅士。⑨上海同盟会响应武昌起义,也决定“联络商团,媾通士绅为上海起义工作之重心”⑩。有的革命志士甚至认为:“联络会党,不如从地方士绅、富商大贾及青年学生入手。”①
至于立宪派,诚如前述,它的主体就是分化了和正在分化的绅士阶层。
在20世纪初年,加速绅士阶层分化的还有两个重要因素,即清朝仕途拥塞和科举制的废弃。在科举制度下,举贡生员疲精死神于举业,在于功名,博取功名,在于出仕。但清季,“捐纳、保举两项得官较易”。这对科举出仕极为不利。由此,“流品混淆,奔竟百出……”“江苏省内外……候补道道员乃至二百余人之多,殊骇听闻”。②江西“仕路近来尤拥挤不堪”③,浙江仕途“自道府五醉以及牧令佐杂各班,均甚拥挤,品类不齐”④,山东也是“候补正佐各员计逾千数,无所事事者,或不免酒食征逐”⑤。《大公报》颇有感触地嘲讽济南三多:“柳暗花明风俗****多,人力车多,道员多,以至司道官厅几无坐处。”⑥官途拥塞是政治衰败的表现,它只能促使士子们抛弃功名找寻新的出路。
由于科举废除,各省数万举贡,数十万生员⑦,在社会进步的强制作用下,不得不四方觅食,自寻生路。清末举贡生员大批涌向新学堂,从事实际工作,谋求新的职业出路,正是废除科举的必然结果。即使其仍属于同一阶层,也显示着鲜明的时代差异。清末许多年轻的绅士一走向社会,就受到近代思想文化的影响和启示;受到社会变动发展的刺激和推动,他们已是属于自己时代的“儿子”了。光绪二十八年(1902)浙江乡试,就有考生即堂“演说自由民权各种新理,环而听者如蜂屯蚁聚,几将堂前栅栏挤倒”①。他们追求的是争当这一时代的主人,而不是甘为封建时代的臣属。因此,中了举人的吴禄贞不是回乡做绅士,而是走向民主革命道路。②
造成阶级分化的社会原因和历史条件是多方面的,也是相互联系互为因果的。它们在近代特定历史环境中结合为一体,相互关联制约而发生作用。从甲午战争后到辛亥革命是上述诸条件和因素充分发生作用的时期,绅士阶层的分化也就在这一时期充分展开。
虽然历史发展的转折并不只表现为一次,但对于历史时期的一个阶层来说,造成该阶层走向分化的历史机缘却只能有一次。历史毫不留情:已经分化者,踏上新的道路;正在分化者,还在抉择前程;冥顽不化者,只能同历史的堕性合流并存。不过,作为一个封建等级的绅士阶层,却走向了灭亡。
历史的启示是有益的,也是深刻的。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