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熔合词:“应该”与“是”的缝合(1 / 1)

我们知道,西方思想史上传统人学的最重要的逻辑意动格局是人的理想本质与现实存在之间无法消除的矛盾。其中,应该(Ought)是人本主义的一个关键性的逻辑规定。从人文主义开始,人性应该打倒神性,人应该具有人性;到了启蒙思想家那里,就成了平等、自由应该是人的“天赋权利”;费尔巴哈则认为,人应该是有血有肉的感性实体;青年马克思说,劳动应该是创造性的自主活动;尼采和柏格森则要求人应该有自己的人格意志和真正的创化能力;萨特认为,人生应该有价值,人应该是自由的……可见,“应该”是人本主义一个极为重要的先导范式。但是,多少年来,也因为现实的人类存在状态(“是”,Be)总是与人的理想本质规定(“应该”)相距甚远,人学家们就永远陷在一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价值悬设对现实的“是”的伦理批判之中。这几乎成为传统人学永恒的主题套曲。正是这种人学逻辑上的“断裂”,成为马斯洛进行新的人学建构的第二个重要突破口。他决意要缝合“应该”与“是”的分裂。

马斯洛说,事实与价值、描述与规范、是与应该的关系这一古老的问题,“几乎总是被看作反义词和相互排斥的”①。这也是历来人本主义哲学家深感棘手的问题。他认为,问题的解决只有靠去“突破两难困境的第三只角”,即在应该与是、价值与事实之间架起一条畅通的逻辑桥梁。为此,马斯洛首先要求我们消除两种极端的盲目症。

在马斯洛看来,一般的人容易成为是直观(is-perceptiveness)和应该盲(ought-blindness),即太现实化,因而看不到人的潜在本性方面的偏向。比如说,亚里士多德在研究奴役问题时就存在着应该盲。当他审查奴隶时,发现现实中的奴隶在性格上的确奴性十足,所以就根据这一描述性事实断定奴性是奴隶(人)的真正的、最内在的、本能的本性;再比如,弗洛伊德根据他那个时代女性心理状态的“是”,做出女性软弱心理特征的分析。很显然,亚里士多德和弗洛伊德都没有看到奴隶和女性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应该”,这都是“应该盲”的表现。马斯洛说:“对未来可能、变化、发展或潜能的盲目必然导致一种现状哲学,把‘现在的是’(包括全部现有和可能有的)当作标准。”②这种应该盲是一种脱离了人的价值的“纯”描述,这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马斯洛风趣地将其称为“一张应邀参加保守党的请帖”。

相反,人学家容易犯的错误是过分抽象强调理想化“应该直观”(ought-perceptiveness)和"是盲"(is-blindness)。在传统人学中,人学家们总是把现实(是)看成是与应该达到的人的本质格格不入的。他们常常是依据某一先在的人的本质定义制造出“应该”的标度尺,然后就因现实的人类生存状态未达到这样的水平而谴责“是”。在人学家的眼中,几乎一切现存都是不合理的,人类自产生以来就从没有达到过他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本体状态。这也恰恰是人学逻辑中最大的困境。

针对这种是与应该的二歧性困境,马斯洛提出了一个颇有见地的观点。他认为,“是”与“应该”之间的“古老的相互排斥的对立,在一定意义上说,是虚假的对立”①!两者是完全可以统一的,关键是要找到从是通向应该、从事实通向价值、从人的现实存在通向本体状态的过渡环节。马斯洛把这种中介环节称之为“熔接词”,以“表示事实与价值的一种熔化和连接”。“熔接”是什么意思呢?马斯洛指出,我们的出发点不是应该盲的“是”,也不是“是盲”的应该,而是事实和价值的现实融合和贯通。这是第三条道路,即辩证统一的意识。

这是一种能力,能在事实——是中同时发现它的特殊性和它的普遍性;既把它视为此时此刻,同时又把它视为永恒的,或者宁可说是能在特殊中并通过特殊看到普遍,能在暂时和瞬时并通过瞬时看到永恒。②

这是一种同时看到是和应该的方法,在这种新的人学逻辑操作方式中,人“既看到直接的、具体的真实性,又看到可能成为的、能够成为的东西,看到目标价值,它不仅可能实现而且现时就存在,就在我们的眼前”③.

首先,人的生存事实的价值指向。人的存在并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人的生存事实往往具有一定的指向,或者说,它是有矢量的。事实并不是躺在那里,像一块烧饼,什么事也不做,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是路标,能告诉你应该怎么办,向你提建议,引导你向某一方向而不是另一方向前进。它们“呼唤着”人,事实本身就包含着康德所说的先导性。马斯洛将这种情境称之为“事实的向量性质”。他曾用格式塔心理学文献中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在韦特海默的实验中,他曾经提出过一个“带缺口的结构”的观点。如一条数学曲线有一个缺口,有一个地方缺少点什么,从曲线的结构看,填补这一缺口是明智的、正确的,我们可以认为,这里现存的曲线结构(是)本身就带有一种逻辑上的需求性(应该)。所以,“通常对是和应该的简单分割必须改正”①。其他一些格式塔心理学文献(哥尔德斯坦、克勒、海德尔等)也都说明,事实是动态的,是有向量的(既有数量,又有方向)。任何事实都不是仅仅像一碗麦片粥似的躺在那里。它们有自行分类、自我完成的欲求,一个未完成的系列总在“要求”一个美好的完成。墙上卷曲的画请求我们把它弄平整,未完成的课题总是不断打扰我们直到完成为止;蹩脚的格式塔会使自己变得较完美。事实本身就是有权威的,它存在着“要求的品格”。正是事实的逻辑需求引导我们,向我们提出各种各样的具体建议,表明下一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些都说明,我们对现实的观察,不仅要有“是”的洞见,而且要有“向量”(应该)的洞见。马斯洛发现,正是事实本身的动力向量的特征在人学家争论不休的“事实和价值之间的二歧鸿沟上架起了桥梁”②。

其次,应该正是由事实创造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抽象的应该,任何应该都是事实的程度表现,只有事物“事实的性质的出现和增强才能引导该事物应该性质的出现和增强”。事实程度产生应该程度。因此马斯洛说,事实创造应该!某物被看到或认识得越清楚,某物也变得越真实越不会被误解,它也会获得越多的应该性质。某物变得越“是”,它也变得越“应该”——它获得更高的需求度,它更高声地“要求”特殊的行动。某物被理解得越清楚,也变得越“应该”,它也变成行动的更佳向导。③

这也就是说,任何事物都会在自己的内部提出它的来自事实的需求,这是行动的真正向导。比如,当一个孩子生病时,如果他的父母本身犹豫不定,他们则必然是软弱的,不知所措的(应该干什么?);但是当他们对病因有了明确的了解时就会坚强起来,即使会使孩子感到痛苦(因为这时他们已知道,只有消除病毒,或者只有动刀才能救孩子的命),他们也会毫不手软地去做。这就像外科医生剖开了病人的肚子找到发炎的阑尾,他知道最好把它割掉,因为如果让它烂在肚子里就会死人。此时,“‘是’命令‘应该’”①!

最后,“应该性是深刻认识事实性的一个内在固有的方面:它自身也是一个有待认识的事实”。没有价值的人生是可怕的,而人的价值正是人生的目的。

“价值”,就目的的意义说,就你力求达到的终点、极限、天国的意义说,现在恰恰就存在。一个人努力寻求的自我,在一种非常真实的意义上现在恰恰就存在,正如真实的教育,不是一个人在四年路程的终点得到的那张文凭,而是每时每刻的学习、领悟和思考的过程一样。宗教的天国,据设想要在生命完结以后才能进入,因为生命是无意义的,但实际在原理上是我们一生任何时刻都能达到的。②

“我们现在就能进入天国,天国就在我们的周围。”③存在与形成是紧紧系在一起的。旅行能给予目的快乐,它无须只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正像许多人太晚才发现,退休原来还不如工作的岁月那么甜蜜,这种感觉恰恰由于多年工作才能得到!④

所以,事实的“是”与价值的“应该”,本来就是融合在一起的,二歧化本身只能让人性的结构受到歪曲。新的逻辑要求我们从专断的“应该”中解脱出来,去拥抱并享受现在的“是”。①就人来说,

一个人要弄清他应该做什么,最好的办法是先找出他是谁,他是什么样的人,因为达到伦理的和价值的决定、达到聪明选择、达到应该的途径是经过“是”,经过事实、真理、现实的发现的,是经过特定的人的本性的发现的。他越了解他的本性,他的深蕴愿望,他的气质,他的体质,他寻求和渴望什么,以及什么能真正使他满足,他的价值选择也变得越不费力,越自动,越成为一种副现象。②

只有这样,我们对人生现存状态的认知越清醒,对人的深层蕴含也就领悟越多。我们对人性的追求就“不会依据某一先已存在的定义或柏拉图的本质作为衡量标准,不会因为人性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便谴责它”③了。

我们看到,马斯洛在这里通过一种对人性的先导规定和生存现实的统一逻辑连接,试图造成人本主义理论中的一个整合的结构。在这种新的结构中,既肯定了作为人的先导范式的“应该”的意义,也确证了人的现实生存(是)正是达到应该的现实超越环节,从而使人性结构中的超越本质规定回落到现实的土地之上,使人本主义成为一种现实的理论。这也成为马斯洛科学人本主义的另一个重要的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