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注意人的向内转决不是放弃科学,不是退回到古典浪漫主义和一般哲学人本主义的逻辑思辨中去,而是把人的研究直接建立在经验科学的基础之上。在这一点上,马斯洛的立场十分明确。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是科学,他的“资料”和理论基础“是通过十二年心理治疗工作和二十年人格研究搜集起来的”①。同样,他的整个理论演进和分析也是按照实验科学的道路行进的,就是他的最终结论也是以一种能够经受检验的形式提出的。②所以,马斯洛是要在心理学中建立起一个既“以经验为依据,同时又包含着人性的深度和高度的人本主义心理学体系”。这也就是马斯洛自认为他的理论所实现的“静悄悄的”心理学革命。马斯洛并不赞成某些反对传统科学的批评家,如存在主义哲学、心理治疗学家甚至艺术家,他们走到了科学本身的另一面,将科学视为一种对“人的价值”的威胁而全盘否定之。这样,“他们替换科学的想法往往是**裸的异想天开和狂热的迷信,非批判的和仅凭个人经验的自私的兴奋,过分依赖冲动(他们把冲动和自发混淆起来),专横的怪念头和**,无怀疑的狂热,最后只看到自己的肚脐眼和唯我论”③。马斯洛认为,这种倾向与非人性的科学观是同等级的危险。
马斯洛认为,传统的人学之所以一直无法走出谷底,就是因为人学的研究实在缺乏一个实验科学的坚实基础。因而,新的人学的起点首先就在于寻求一个人性研究与实证科学直接相连的过渡点,以找到人性结构的可操作的实证科学基点。
那么,如何才能解决传统人学人性结构的非科学病症呢?
在马斯洛看来,从早期人学一直到当代新人本主义的基本理论,恰恰在人学最重要的关键理论——人性结构中失落了科学的基础。在任何一位人本主义的著作中,人性始终是一个含混和极不确定的东西,也正因为人性结构的基础仅仅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学的确定,就使得人的本性变成一种主观随意性极大的非科学规定。人们可以把它说成是理性的思维,也可说成是非理性的意志、冲动和情感关系,但人性究竟是什么,至今谁也说不清楚。马斯洛主张,真正的人性结构的确定只有通过寻找人类本质特性的真实基础来实现,而这又只能由科学本身来确证。
马斯洛是从这样一种新的理论视角来提出问题的:确定任何一个事物的本质,都必须找到真正属于这一个事物本身的真实特性,这种特殊的属性必须是该事物区别于他物的基本规定。比如,我们确定某种动物的特点,重要的依据是从生理基础上找到属于这一种类动物的生物本能特征,再由这种本能在生物生存活动中的功能发挥来确定这一动物的特点。人,也应该如此。这就是说,我们也要找到那种与人共生灭的、人所特有的东西,并且,这种东西就像动物本能从科学的意义上被实证地把握。人的像本能一样的真实本性,但又不是生物性的本能。
在这里,马斯洛很自然地转向对当前生物学和心理学本能理论的批判性审视。马斯洛指出,今天的科学也研究本能,但这种研究畸变为两个极端:本能论和反本能论。本能论者用人的遗传来解释人的一切特性,似乎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完全脱离生理遗传;相反,反本能论者则主张人的完整品质和特性无法用本能来界说。马斯洛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摆脱那种非此即彼的两分法,而不是寻求到一种辩证的理解呢?
马斯洛进一步分析道,那些赞成通过本能来研究人性的本能理论家,仅仅是在动物本能的意义上来规定人的。①因为,我们往往是在对低等动物的研究中来观察人的生物本能,这也就是说,我们过分强调了人与动物世界的连续性,而没有去探讨人与动物的根本差别。这就必然导致了我们在研究人的生物本质中,只在一般冲动的意义上外在地罗列各种本能,以使人的每一种本能都适应于任何一种动物。相反,任何只在人身上有的而在动物身上没有的冲动则是非本能。可悲的是,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去思考问题:有没有“人类独有的本能”,或者说人所独有的科学意义上的特殊本性呢?
在通常的科学中,人的进化似乎在高级阶段上不再以本能为基础,而是已被一种“适应性”取代,这些适应性大都以后天的学习、思考和交往为基础,如爱情、理性等需要似乎是无法用本能来解释的,所以,人类没有自己的本能。这样,在人性问题的研究上,就逐步失去了科学的基础,仿佛在生物科学、心理科学的意义上,人只与动物在生理机能上具有共通性,而人的独特的本质则是“形而上学”研究的对象了。这是传统的科学和人学相对立却共同落入的同一误区。
马斯洛认为,我们应该架起科学与人性之间的桥梁,而不是去筑起相互遮蔽的墙。这个桥梁是什么呢?就是似本能(instinctoid)规定。马斯洛说,除去现在人们对人性已做出的基本规定,“人也还有一种更高的本性,这种本性是似本能的”①。这是真正科学意义上的确定人性的高级层次。这也是马斯洛寻求人性研究科学基础的基石性环节。
我们知道,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的本质中的精神生活。它是人性的一个规定性特征,没有它,人性便不成其为充分的人性。它是真实自我的一部分,是一个人的自我同一性、内部核心、人的种族性的一部分,是丰满人性(full humanness)的一部分。②这是我们最高层的本质,也是我们最深层的本性。可是必须指出,人的这种精神本性是与“低级的”动物本能生活处在同一连续系统上的。它是人的生物生活的“最高部分”,但仍旧属于它的一部分。马斯洛认为,我们这里所说的精神生活很明显是根源于人的生物学本性,它不过是一种“高级的”动物性,因为人的高级本性的确定之先决条件是健康的“低级动物性”,这两者是在层次系统上整合起来的,而不是相互排斥的(如传统的科学与人学)。
这也就是说,人性的深层本质规定具有一种类似生物本能的特征:“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本质的内部天性,这种内部天性是似本能的、内在的、特定的、‘天然的’,即有一种可以觉察得到的遗传决定性,而且这些内部天性强烈地倾向于保持……”①我们说,这种本性尽管已经被古典的、脱离价值的科学、以物理学为模型的科学抛出实在的领域,却仍然能由人本主义科学重新肯定为研究的对象和技术的对象。②换句话说,人的这种似本能规定可以为科学的“深层诊断和治疗的技术”所实证地揭示出来!因此马斯洛说,他赞成经验科学的实证精神,但又“拒绝接受它们制造出来的人的形象”。如果人性的研究要成为科学(非形而上学!),就只有以实证科学的方式来确证人性结构,这里唯一的可操作的通道就是人的似本能规定。国内有的论者认为,马斯洛的似本能研究(高峰体验等)是将人的高级本性归结到生物本能中去了,这是一种误解。③人性的似本能性正是马斯洛科学人本主义价值(人性)与科学(实证)双向建构之逻辑论证中的一个重要支点。
那么,究竟什么是人的似本能呢?马斯洛从现在本能研究的误点中向科学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指出,我们如果真实地去分析人的生物特性进化过程,就不难发现人在离开动物的种系递升阶梯时,他的新的超出动物的高级欲望仍然是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或者说,这是一种不完全的、程度不同的本能。但是,这种东西当然不是本能,即不是先天的、动物性的工具行为、能力或满足方式,而是属于人的存在的新的现实冲动和欲望。似本能的表现是由人的生物机体结构和活动作用来决定的,这是人比其他动物更强烈的基本需要(如人对信息、对理解、对美、对科学和艺术的需要)。
似本能首先是不同于一般生物本能的高级(精神)本质,可它却具有本能原基,是人生存的基本需要。因为,人的生存不仅仅是动物式的物质过程,他超出动物的根本质点正在于人的精神生存,人失去了支撑自己精神生存的基点,他就会生病,从内心深处生病。这种病会让人彻底地垮掉,从灵魂中死去。
人的似本能不同于社会创造出来的一般价值观念和规范。人们学会了一日三餐,学会礼貌待人,学会使用汽车,我们穿戴整齐,为等级竞争,为金钱朝思暮想……然而,这一切强大的习俗在受到挫折和压抑时,可以没有痛苦,甚至还可能有积极的结果。在特定的情景中,我们可以轻舒一口气而将它抛到九霄云外,承认它们的“非本质性”。然而,对于另一些东西,如爱、安全或尊重,我们却决不能如此。这些东西正是人性中类似本能的规定性,它们不是抽象的,而是人本身像“骨骼和血管一样,不可缺少的部分,就像人体对维生素D的需要一样”,假如你从食谱中排除所有的维生素D,你将生病;而如果你剥夺了对孩子的爱,就会杀死他们。①对人而言,真理的剥夺会导致人变成妄想狂;而美的剥夺,则使人抑郁不安,甚至会引起他们的头痛以及生理机制失调。②这是一种由于剥夺了人的精神需求而引发的病症。这说明,人的似本能性规定是人之生存的基本需要,它构成了人的真实存在的本质部分,这决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形而上学的争论问题。一句话,它们是人能够通过科学来直接把握的本质特征。
其次,人的这些似本能特性却又不像生物本能那样强烈,它并非一种不可消灭的东西。似本能是脆弱的,可以被改变甚至完全消灭。马斯洛认为,似本能十分“柔弱”,它很容易被恶劣的文化环境摧残、压碎。③比如,在一个充满焦虑、丑恶的社会中,人类的爱心和互相尊重是难以得到满足的,所以按理说,人的“似本能需要一个慈善的文化孕育它们,使它们出现、得到表现和满足”④。而在极恶劣的环境下(如法西斯的集中营),人们的这种似本能甚至完全被消灭;在个体身上像变态人格,对爱和被爱的需要也已经丧失了。这说明,那种将人的命运错误地同遗传等同起来,似乎人性都是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和不可改变的态度是不可取的,似本能规定正是从科学角度证明了人的内部天性具有极大的开放性和可塑性。
最后,不像我们所理解的生物本能那样,在种系发展的阶梯上往往互相排斥,我们对其中本能的发现和注意越多,对另一个的期待则越少;似本能的需要或冲动是“在一个强度有差异的层级序列里能动地互相连系的”①,它说明了人的本质是整合的,有层次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下文中还要做详尽的分析。
马斯洛认为,似本能范畴的提出,能够真正把握长期以来扭曲地暗含在两种极端中的人性之真谛,以最终解决“生物性同文化、天生与习得、主观与客观、独特性与普遍性”②的二歧分裂。似本能是人性研究的科学入口,这是我们在实验科学的框架中进行人的“灵魂探索”的基石。它告诉我们,人的许多崇高本质都是“人性自身结构中固有的;它们有生物上的和基因上的基础,但也有文化上的发展”③。这样,对于人性,“我们就是在描述它们,而不是发明它们,设计它们,或渴望它们”。马斯洛认为,确定人的似本能就是要使人学的研究发生一个转变,即科学的人学。它的中心任务就是要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特殊族类在生物上、气质上和素质上所是的那个人,而在科学的意义上,它又是一种个人自己内在的生物性、动物性和族种性的现象学(phenomenology),我们可以称之为主观生物学(subjective biology)、内省生物学、体验到的生物学等。④
对此,马斯洛是认真的,他极力为自己的人学建构铺叠路基,使他的人学体系以实验科学的操作程序为外部支架,“迅速进化为一种有结构的形态”。甚至,他还造出了“人性度”(degree of humanness)之类的概念。①马斯洛认为,“‘人性’不仅可以用对‘人’这一概念的满足程度来定义,即建立物种常模,而且可以是描述性的、特征排列式的、可测量的心理学定义”②。应该说,马斯洛精心制定的一整套科学人本主义理论的实验“操作定义”的确引人注目。③他力图把原来在传统人学中那些抽象的玄学主题统统变成“普通经验形式”的问题,变成可直接检验的描述,即“把克尔凯廓尔的劝告描述为‘成为一个人真正是的那种自我’”④。这样,人学似乎也就有了科学的基础。
完成了这个人性科学基石的重大逻辑确证之后,马斯洛长舒一口气,得意十足地吟起了麦克利什的一句诗:
“一个人并不想象成为什么,他本来就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