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人本主义和整体论的科学观(1 / 1)

要在马斯洛看来,今天的时代已经在向前走了,今天的人们对“上帝死了有所反应,或许对马克思死了这个事实也有所反应”,他们不仅知道外在的宗教寄托是无用的,而且外在的“政治的民主和经济的繁荣在他们身上并没有解决任何基本的价值问题”。在欧洲存在哲学的“新人本主义”(neo-humanistic)思潮中,对个人本身的关注成为一种焦点。①所以他认为,我们的科学“除非转向内部、转向自己,否则就没有价值观念的栖息地”②。这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科学思维总体的注意焦点又重新从内部转向了人。马斯洛指出,整个现代科学的理论都面临着一次伟大的变革,这场革命的实质就是真正克服“主体与客体的分裂”,要求科学必须把注意力投射到对“理想的、真正的人,对完美的或永恒的人的关心上来”,真正建立一个充满人性的科学观。马斯洛认为,近十几年来科学的发展实际上已经在提供着这样一种新科学观,即“人本主义和整体论的科学观”③。人本主义,是科学的真正本质,而整体的规定则是科学方法论新的基本特质。

在马斯洛看来,人性和价值正是科学活动的内在规定,科学只能是人学。他认为:科学自身来自于人和人的**与利益,如波兰尼所光辉地指出的。科学自身应该是一部道德规范,如布罗诺夫斯基所说的,因为,假如你承认真理的固有价值,那么,所有各种后果都能由于我们自己为这一固有价值服务而产生。我要再附加一条作为第三个论点:科学能寻求价值,并能在人性自身中揭示这些价值。④

在传统的科学观中,人们一直以为科学是一种客观地认知外部世界的实证理论,“他们坚持主张科学完全是自主的,能够自我调节,并将科学视作一场与人类利益无关的,有着固有的、任意的棋类规则的游戏”①。显然,这种观点是大错特错了。科学恰恰是为了人也由于与人类利益始终相关才得以产生和存在的。马斯洛指出,科学在最初产生时所标明的本质就是“一种帮助人类的手段”。在古希腊的科学中,虽然柏拉图式“纯粹”非体力的沉思是一种牢固的传统,但注重实际和人道主义的倾向也相当有力。一般说来,对于人们的趋向归属的感情,以及对人类之爱的感情,往往是许多科学家的原始动机。比如,培根就期望他的科学能大大改善人类的贫困和疾病的蔓延。而要从科学家个人来看,情况就更清楚了,我们那些伟大的科学人物,都不是狭隘的工艺学家,而是有着广泛的人的兴趣的人道主义者,从亚里士多德到爱因斯坦,从达·芬奇到弗洛伊德,大师们都是多才多艺的、具有丰满人性的人。而那种“纯理论科学家所能达到的境界不是爱因斯坦或牛顿,而是搞集中营试验的纳粹‘科学家’和好莱坞的‘疯’科学家”②。离开了人的价值和丧失了人性的科学只能是“病态的”科学!

马斯洛主张,科学应是充满人性和人类价值的科学,在一定的意义上讲,科学的力量“没有一种不是人的力量”。科学就是主体性的人的科学。他认为,原来在传统科学观中起关键作用的“客观性”和“公正的观察”都是需要重新解释的术语。③

第一,传统科学观那种“排除价值”的态度是可笑的,不现实的。因为,科学如果不是为了人的利益和价值就不可能存在,科学首先是对人有益的,这是科学真理的效用性层面。关于这一点,一直被传统科学家们固执地忽略了。马斯洛指出那种“力求成为纯客观和非人格的科学是狭隘的”。在旧科学观中,似乎一谈论价值就变成了“不科学的”,或者甚至是反科学的。于是,价值被武断地推到了科学以外的另一边,被“推给诗人、哲学家、艺术家、宗教家和其他心肠虽热而头脑较软的人”。价值成为“无关紧要的”东西,永远被置于科学认识能达到的范围以外。于是,在这种科学活动域中就出现了独特的盲目认识者(blind knowers):“植物学家看不见花的美,儿童心理学家使儿童在恐惧中逃避,图书馆管理员不愿让书借出,文艺批评家以高傲态度对待诗人,枯萎的教师为他的学生而毁掉了他的学科,等等。”①在这种价值的盲目中,博士硕士们只是“持有证书的蠢人”和郁郁寡欢的无真才实学者,他们发表文章只是为了避免默默无闻。马斯洛曾谈到一个姑娘在舞会上对另一位姑娘议论这样的博士:“他不是有趣的人;他除了他的论据以外什么都不懂。”马斯洛认为,这是一种十分愚蠢的看法。价值从来就只是科学的内在本质,它们客观地存在于科学探索的深处,因为内部保留着心灵的科学是远远更强大的而不是有所削弱的科学。②

退一步说,如果排除价值因素是为了使我们的科学观察不受到干扰,那么就更应该关注价值在科学中的作用。“防止人类的价值观干扰我们对自然、社会以及我们自身的感觉的唯一途径,是始终对这些价值观有非常清醒的意识,理解它们对感觉的影响,并借助这种理解的帮助,做出必要的修正。”③价值是排除不了的,正视价值在科学中的固有作用才是唯一科学的态度。

第二,在人类规律和非人类规律的科学研究中,科学主体性(价值)的表现又有所不同。对于自然界规律来讲,人们似乎总是从“纯粹的”无利害关系的好奇心出发,去认知对象世界,因为非人类的实在独立于人类的愿望和需要。它们既不是慈善的,也不是恶毒的,它们没有意图、目的、目标或官能(只有生物才有意图)。它们没有意动的和表达感情的倾向。假如整个人类都消失了,这些实在仍然存留……④

所以,人类可以尽可能“客观地”去接近它们。但是,对于另一类对象,即不同于自然界的那些与人类自身生存有关的现象和规律就不同了,“愿望、担忧、梦想、希望,完全表现得不同于卵石、电线、温度或原子。哲学和桥梁并不是以同样的方式构成的”。对于一个家庭和一块水晶,显然必须以不同的方式研究,而在这两种研究方式中,前者的非客观性自然又会更加突出一些了。

第三,人的科学认识视界的有限性。人类是在一定的科学认知水平上面对世界和自己,形成不同的科学世界图景。马斯洛认为,新科学观不再寻求那种绝对客观、永恒正确的科学真理,而主张科学真理本身的相对性,这是科学主体性(人的因素)的一个极重要的特征。因此马斯洛说:“康德的这一主张的确是正确的:我们绝不可能完全认识非人类的实在,然而我们更接近它,多少真实地去认识它却是可能的。”①

我们不难看出,主体性(人性和价值)作为科学的本质特征,并不是由人们的主观好恶决定的,而是当代科学和人类思想总体发展对科学本质的清醒反省。在科学运动的发展中,承认科学的“人性”,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使科学为人类服务,另一方面也让人们意识到科学本身发展的历史相对性。这也是现代科学观的一个了不起的自我认识。②用马斯洛的话来说,就是科学本来即人学,不过这一问题今天更加清楚一些罢了。

针对传统科学观中那种基于“旧物理学之上”的科学的原子-还原论,马斯洛还进而揭示了现代科学方法论的整体功能特质。马斯洛的分析是从对心理学的“原始材料”的研究开始的。他让我们注意到,在传统心理学家那里,心理学的原始材料被视为“分解为各种成分或基本单位的那种原本所有的复合状态”③,而在实际上,任何原始的心理学资料都不可能是什么单独的“肌肉**”“基本感觉""反射作用”之类,而必定是人的整体情境的结果。“如果对这一矛盾进行深思,我们很快就会明白,这种对原始材料的寻求本身反映的是一整套世界观,即一种将世界基于原子论假说之上的科学哲学——在这个世界里,复合物都是由单一元素所构成的。”①马斯洛认为,这正是那种“原子论、机械论的世界观在科学上的反映”。从本质上看,这种旧科学观“集原子论、分类说、静态论、因果论和简单机械论于一身”,在方法论上则表现为一种抽象的“还原-分析”(reductive-analytic)法。马斯洛惊呼,这决不是“科学的根本性质”!

在马斯洛看来,现代科学的最新成果越来越突现着一种新的科学系统结构,即整体的功能性特质。与旧科学观不同,这种新科学观“是整体论的而不是原子论的,是功能型的而不是分类型的,是能动的而不是静态的,是动力学的而不是因果式的,是目的论的而不是简单机械论的”②。在方法论上,这种新科学观则表现为“整体-分析”(holis-tic-analytic)。

首先,新科学观的整体性思想(holistic throughout)。在传统的科学原子-还原主义看来,世界是由无数相互孤立、自我封闭的要素或实体构成的,而新科学观则着眼于世界的整体性内在关联。马斯洛说,如果我们从存在着的无以计数的关系类型中进行选择,就会发现,宇宙的任何一个部分同所有的其他部分有着某种关系,每一件事都的的确确与另外的每一件事有着联系,即使有的只是以极其微妙、极其遥远的方式发生联系(如石头与思维)。世界是一个普遍关联着的有机整体:“宇宙总是一个整体,有着内在的联系;每一个社会总是一个整体,有着内在的联系;每一个人总是一个整体,有着内在的联系……”③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只能按照整体论(holism)的观点去观察和研究世界,“整体性的世界观”(holistic outlook)是唯一科学的方法。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那种原子论的观察结果呢?马斯洛深刻地分析道:“世界的内在联系性也会不无道理地被生物学家或物理学家或化学家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割断”,造成特殊的相互封闭的系统,但是这完全是某种特定理论“观察角度的产物”①!“目前是(或者目前看来是)一个封闭系统,一年之后就可能不是,因为一年之后的科学手段有可能被改善得足以证明,的确有这种关系。”②马斯洛甚至明确地指出,这是“一种普遍的、物质性的联系性”!马斯洛说,新的科学观强调整体思想,但这不是放弃部分和细节的分析,必须首先把握世界和对象的“整体特征,总的结构,全部的构造和所有的相互关系”,然后再从总体的视角去“更为细致地分析整体的各个细节”,这样,才能更真实地透视对象的本质。

马斯洛十分赞赏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psychologie)③。对世界整体结构的独特研究,即注重观察事物和现象的整体质料场(materialfield)的观点。马斯洛曾用"心理风味"形象地说明了这种整体论的观点。他说的主要学派之一。格式塔心理学诞生于德国,纳粹上台后在美国得到进一步发展。1912年,德国心理学家韦特海默(M.Wertheimer,1880—1934)在法兰克福大学做了似动现象(phi phenomenon)的实验研究,并发表了文章《移动知觉的实验研究》来描述这种现象。这一般被认为是格式塔心理学学派创立的标志。由于这个学派初期的主要研究是在柏林大学实验室内完成的,所以有时又被称为柏林学派。学派的代表人物除了韦特海默,还有他的学生、助手柯勒(W.Kohler,1887—1967)和考夫卡(K.Koffka,1886—1941)。在对gestalt的英译上,考夫卡采用了E.B.铁钦纳(E.B.Titchener)对structure的译文configuration。完形心理学说反对冯特的感觉原素还原论和知识积累说,并把那种简单地连接知觉并决定心理整体的统觉理论发展成一种心理意识现象的深层整体制约理论。该学派既反对美国构造主义心理学的元素主义,也反对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刺激-反应公式,主张研究直接经验(即意识)和行为,强调经验和行为的整体性,认为整体不等于并且大于部分之和,主张以整体的动力结构观来研究心理现象。他们第一次提出了心理感知场的问题,指出了心理现象的发生和发展是由主体意识内部的某种结构制约的,而各种心理现象的确定和稳态状态(心理态势)都取决于特定意识背景的整体决定。——笔者修订版一份菜由各种不同的成份所构成,但却有它自己的特色,如一碗汤,一碟肉丁烤菜,一盘炖肉等。在一盘炖肉中,我们用了许许多多原料,却调制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风味。它的风味弥漫在炖肉的所有原料之中,可以说是同单独的原料无关。……这里,我们同样既可以考虑逐个加起的独立部分,也可以考虑虽由部分构成,但却有一种“风味”的整体,这种风味不同于由单个部分所带给整体的任何东西。①

整体不同于部分的相加之和。我们不难看出,马斯洛在这里实际上是表现了现代系统理论中所确证的系统质。整体性的观点是当代科学理论框架的突出特征,在这一点上,马斯洛是完全正确的。

其次,新科学观的功能性特征。与传统科学观那种静力学的观点不同,新科学观更加注重事物和现象在实际的相互作用中发生的功能性特质。科学的整体性正是建立在世界的一种动态的功能关联和转换之上的。在系统整体中,对象和现象都在发生源源不断的相互作用,其中“每一个部分都以此来不断地以某种方式影响所有其他的部分,而这一部分反过来又被所有的其他部分所影响,整个行动就这样不停地同时进行”②。因此,我们对每一事物和现象的研究都只能在功能性的意义上进行,而不是把对象变成一个静止的独立的东西。马斯洛用在研究人体的胃的两种不同方式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在第一种情况中,我们把胃作为一个孤立的、分立的、静止的东西来看,它变成一块死去的肉体组织;而在第二种方式中,“也可以让它处于自然状态来进行研究,即在有生命、有功能的有机体内进行研究”③。后一种情况下,胃是作为人体的一个生理消化器官的表现形式,同时,它也同人体的器官之间的丰富多彩的相互关系(如胃与食道、胃与肝、脾、肠道等器官的整个生化系统)上来研究。这种结果显然是会截然不同的,功能性最后,新科学观的非线性因果规定。在传统科学观中,线性因果观处于核心地位。马斯洛将其称为“简单的弹子球式的因果观”。在这种观点中,“一个单独物体对另一个单独物体产生了某种作用,但所有被牵涉到的实体却都继续保持着它们各自的基本特征”。马斯洛认为,这种“一对一或直线”式的因果关系是十分虚假的,因为世界内部固有的相互联系过于错综复杂,因而不能像描述弹子球在台子上的咔嗒一响那样来被描述。“弹子球现在不是被另一个球击中,而是被另外十只球同时击中”了!世界的功能性整体关系决定了整体的每一部分都是所有其他部分以及这些其他部分的所有组合体的因和果,每一部分又都是这个部分所属的整体的因和果。事物都是作为整体变化的。

比如,拿人来讲,“任何一个重要的表现,如写作一篇自己感兴趣的论文,并不是由某一特别事物引起的,而是对整个人格的一种表现或创造;这人格反过来又是几乎所有它所经历过的事情的结果”①。马斯洛风趣地问道:“我一小时前吃的那个三明治是我现在写下字的原因呢,还是我喝下的咖啡,还是我昨晚吃下的东西,还是我多年前上的写作课,还是我一周前谈的那本书?”答案不可能是简单的。

也是根据这些科学方法论的特征,马斯洛提出了自己的一种十分特殊的科学理论描述法,即症候群的方法。症候群是从医学中借来的术语,它原指一种多种病状的复合体,这些症状通常同时发生,导致某种病态。而马斯洛则认为,原来这种医学上“纯粹相加”意义上的规定应改造成一种“有机的、有结构的、相互依赖”的科学整体描述。症候群不同于孤立的、被分解的部分相加之和,而是强调被描述对象的“整体特征的主要品质(意义,风味,或宗旨)”,在这种总体性质的导引下,再去探讨影响对象自身发生作用的“所有因素”。这样,症候群就是“以一种有点循环的方式被界定为多种多样因果的有机组合体”,从而更加真实地从整体性、功能性上全面地把握对象。

我们必须指出,在马斯洛的整个理论中,这种类似医学临床诊断的症候群的描述方式贯穿在他的每一种理论分析中。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的讨论中不断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