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此见为永别(1 / 1)

光绪八年春,上海,阴云低垂。富丽堂皇的会馆之内,随着热烈的掌声逐渐落下,这场持续近两个时辰的募捐会也落下帷幕。本次募捐会的发起方为新近成立的“辽东复兴会”,由一大批东北籍商贾组成。商会的核心目标,即是通过投资、经贸等商业手段,逐步拿回咸丰十年之间所丢失的百万平方公里的外东北土地。咸丰十年,英法两国与大清开战,一度举兵进占京师。沙俄以调停战争为借口,胁迫朝廷签订所谓《北京条约》,一仗没打,兵不血刃占据了外东北大片肥沃的土地,其中正包括远东深水大港的海参崴,后来沙俄又起了一个读起来很拗口的新名字“符拉迪沃斯托克”。近三十年来,随着朝廷陆续开放关内移民对东北的开发,越来越多在东北安家立业的有识之士意识到,外东北土地的割让,尤其是天然良港海参崴的丢失,对于东北而言犹如自断双臂,发展严重受其制约。

沙俄的核心领土远在千里之外,受限于国力,无力越过茫茫的西伯利亚平原开发这片遥远的土地。大片肥沃的黑土无人耕种,海参崴作为地势险要、水产丰富的优越通商口岸,多年以来也未见沙俄有效开发。有鉴于此,大批东北商号有意效仿列强在东南沿海以商品倾销、经济侵略之举行控制之实的法子,对以海参崴为核心的外东北土地如法炮制,辽东复兴会正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为筹集在东北建立工业、开办矿场的资金,商会派遣代表来到上海,秘密组织了本次募捐活动。随着募捐接近尾声,坐在后排的胡雪岩整理了衣冠,起身便要离开,一旁的于泽云连忙提起雨伞跟上。正在此时,一名商会代表快步走上前来,挡在胡雪岩面前道:“胡先生,请留步。”

胡雪岩踉跄了一下,连忙撑住了手杖,这才站稳了身子。自从去年患上了风湿,每逢阴雨天,胡雪岩的关节便疼痛不止,只能靠手杖维持着行走。于泽云在身后搀扶着胡雪岩,板着一张脸,对来者的冒失颇为不悦。

商会代表连声致歉道:“对不住,先生,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只是想要当面感谢胡先生的慷慨相助。他日大事若成,商会必不忘先生的仗义援手。”

胡雪岩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无须挂念。”

方才的募捐环节中,胡雪岩以个人名义捐出白银三十万两,为全场出资最高的商贾之一。这对正缺资金的商会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也难怪商会代表要亲自上来感谢。

胡雪岩道:“这三十万两,还有一半是左帅的心意。左帅一生为边防之事操劳,对朝廷将外东北拱手让与沙俄一事,也是多有痛心。前些年,西征军在西北与沙俄交锋,左帅未尝不想趁势,将外东北问题一并解决,奈何朝廷......”

说到此,胡雪岩略微停顿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罢了,此事还是不宜多谈。”

商会代表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胡雪岩郑重道:“这笔银子,还望诸君善加利用,有生之年,在下还是希望能自由乘船前往海参崴。”

商会代表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必不负先生所托。”

出了会馆,街上已是细雨绵绵,于泽云撑开打伞,护着胡雪岩摇摇晃晃向马车走去。一阵寒风袭来,胡雪岩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于泽云担忧道:“掌柜的,久病未愈,依着郎中的意思,本不许如此奔波,该在家中静养才是。”

胡雪岩笑了笑道:“眼下上海的生意正在紧要关头,属实一刻也不得清闲。待到忙过这一阵,我也是该好好休养身子了。”

于泽云道:“掌柜的,年年都这么说,年年不见消停,这身子哪里吃得消?”

胡雪岩敲了敲于泽云的后脑勺,呵呵一笑道:“好你个于家小子,这些年翅膀硬了,开始教训起我来了?专心做事就好,你掌柜的可惜着这条老命,轻易死不了的。”

说着,俩人来到街边的马车前,车边一道人影跳上来,哑着嗓子笑了两声道:“胡先生,又在说大话了,这回可叫本将抓了个正着。”

说话的是王德榜,自前些年随胡雪岩来到上海办西征大借款,他便以西征军与东南资本的之间联络人的身份,常年在上海、杭州两地驻守下来。

胡雪岩微微一愣道:“今日怎是王将军亲自来接?这种小事安排亲兵来做便是了。”

王德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恰好空闲,路过此地,与先生叙叙旧,顺便道个别。”

胡雪岩问道:“此话怎讲?”

王德榜咧嘴一笑,掀开帘子,又道:“你我非要在雨中闲谈么?先生请吧。”

待到胡雪岩上了车,王德榜也收起调侃的神色,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正色道:“方才本将便想劝先生。先生若是惜命,就不该在这上海街头抛头露面。如今这片地界并不太平,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先生呢,实在防不胜防。”

胡雪岩却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怎么,小刀会又重出江湖了?”

王德榜皱了皱眉,认为胡雪岩并未意识到局势的严峻,正色道:“胡先生真是心大,去年先生发起蚕丝商战,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淮系那帮子买办,还有大大小小的洋商洋行都视先生为眼中钉。说句难听的,先生哪天若是真在上海出了事,本将一时半刻未见得能查得出是哪一家先下的手。”

王德榜话音刚落,胡雪岩忽地大笑起来道:“难得他们如此重视我。想来此次收购生丝之举,是实实在在戳中了他们的痛处,逼得他们跳脚乱咬人了。”

王德榜闻言,叹气道:“我不似先生这般精通商道,但我知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先生近来一口吞下生丝市场,只怕眼红仇视者不在少数。这几月间,市面上重金买先生人头者层出不穷,稳妥起见,先生还是尽早启程返回杭州为好。”

胡雪岩收起笑,平静地摇了摇头道:“若真如将军所言,在下更不能在此时返回杭州了,不然大半年的精心筹划,岂不前功尽弃了,正遂他们心意?将军只管放心,他们还没有这个胆子敢明着对我不利。你信不信,我的对手比将军你,更担心我在上海出事,不然所有的脏水岂不都落在他们头上了?换言之,倘若我在上海都无法确保安全,到了杭州也未见得能好到哪去。”

王德榜张了张嘴,似乎要再劝,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继续叹气道:“市面皆传先生是‘红顶赌徒’,想来倒颇有几分道理呢。”

胡雪岩笑了笑道:“我就当此言是夸赞了。不过,言归正传。方才将军说是道别,是为何故呢?”

王德榜看了窗外一眼,微微压低声音道:“西南边境,恐生战端。自去岁以来,法国人在越南步步紧逼,一度兵临西贡城下,逼迫越南王与之签订和约。和约要点有二,一是对法国人开放各沿海口岸,并予以关税便利。二是不再奉大清为宗主国,脱离与大清的一切联系。很不幸的是,越南王都一一应允了。”

胡雪岩眉头微皱,转而严肃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这早在同治年间,法国人便染指南越六省,而后一度沿着红河北上云南,明摆着是要趁机进犯西南。幸而当年便遭遇黑旗兵抵抗,节节败退、狼狈窜逃。当时左帅便有断言,说法国人绝不甘心止步于此。一晃数年,左帅的判断还是应验了。”

王德榜点点头道:“此次法国人与越南王签订的和约,朝中以为实在有辱宗主威严,并未承认。谈判既已破裂,法军旋即在北越调兵遣将,做出武力进攻之势。见此情境,左帅自然主张趁势对法开战,可那李鸿章......”

王德榜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旋即改口道:“可那李大人呢,只道此时不宜在陆上与法国交恶,因而主张对法和谈。朝廷对战和一事举棋不定,眼下的方略是一面在西南屯兵备战,一面严令不得主动出击。”

胡雪岩无奈地叹气道:“那就是将先机拱手让人,坐视法国人做好准备,主动来攻。”

王德榜叹道:“大帅对此也是心急如焚,此次我正是受大帅举荐,前往广西筹建恪靖定边军,协助冯子材将军防守镇南关。”

胡雪岩道:“如此说来,以大帅的性子,想必不日也将亲临镇南关,指挥大军作战了。”

王德榜却摇了摇头道:“问题就在此处,对大帅移帐广西一事,朝廷态度颇为暧昧,只说需经朝议另行商量。道路纷传,乃是李大人在背后阻挠此事。”

胡雪岩冷哼一声道:“倒也不令人意外。李大人是生怕再来一个西征军,若是再打几场胜仗,分了他北洋的银子,李大人吹了这么多年的海防,不就彻底沦为空谈了嘛。”

王德榜只感到困惑不已道:“西征军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北洋要搞海防,尽管去筹钱便是了,大帅何曾拦过他们呢?何况大帅一向主张海陆并重,不然何必煞费苦心去办船政局呢?眼下法国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朝廷依旧一昧忍让是要重蹈伊犁的覆辙么?”

胡雪岩道:“这个问题,恐怕得去朝廷了。以我这些年的经验,就算大军打了胜仗,西南边事,只怕也要落个不了了之的结果,希望是我多心了。”

正说着,马车一阵颠簸,在一处气派的大院门前停了下来,此处是胡雪岩在上海开办的蚕丝厂。此厂由阜康钱庄出资,宁和堂提供人力和原料,自去岁年中创办,至今不足一年,已然是颇具规模。

胡雪岩站起身,正要下车,忽地回过身来道:“王将军,既然都到了此处,不如进去坐坐,你我小酌一杯?”

王德榜摆摆手道:“不了,军务繁忙,还要连夜赶回营中。”

胡雪岩道:“何时动身去广西?我送将军一程。”

王德榜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道:“军令已到营中,发兵只在这几日,随时便要登船出发,就不劳烦先生送行了。今日若无意外,便是你我最后一面。”

胡雪岩皱眉道:“将军何故说如此晦气话?待到大军凯旋日,将军到杭州来,我请将军喝酒!”

王德榜大笑起来道:“一言为定!”

在胡雪岩的注视下,马车渐渐消失在雨雾朦胧的长街尽头。此时一阵大风狂鼓而来,胡雪岩裹紧大衣,一阵强烈的孤寂与怅然浮现心头,仿佛此次分离便是永别。

于泽云撑着伞站在身后,轻声劝道:“掌柜的,马车走远了,我们进去吧。”

胡雪岩并未回答,只是望着空****的长街,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光绪七年夏,胡雪岩意欲在上海开办蚕丝厂的消息,便在市面上传的沸沸扬扬。以英法两国为主导建立的万国商会立即意识到,这是胡雪岩主动发出的商战信号,万国商会实际上是英法等国在沪纺织工厂的联合体。自同治末年以来,万国商会便通过收购丝行、贿赂官员、打压桑农等种种手段,在江苏、浙江等地大范围控制生丝原料生产,将低价收购的大量生丝通过机器加工为成品丝,而后在市场上高价倾销,攫取巨额利润,生产生丝的桑农和生产成品丝的工人仅能获得微薄的利润。以往丝行收购生丝、雇佣工人多少讲几分体面,不至压榨过度,万国商会一来,则无限打破底线,桑农一年所得不足果腹,官府与丝行同万国商会同一个鼻孔出气,逼着桑农不断扩大桑田面积。收购价连年下降,民间桑田种的越多,蚕丝越是丰收,桑农越是亏损得厉害。在此背景下,光绪七年九月,胡雪岩联合江苏、浙江两省蚕丝商号,组成价格同盟,以远高于万国商会的价格收购蚕丝。这一次,胡雪岩决心将当年在湖州未能坚定执行的策略贯彻到底,他要彻底垄断两省蚕丝市场。

光绪八年五月以来,背靠阜康钱庄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宁和堂大量购进生丝八千包,到十月,这个数字已经上涨至一万四千包,见丝就收,近乎疯狂。全程旁观此次华洋商战的上海儒生欧阳昱在《见闻琐录》中如此记录:“其年新丝一出,胡即派人大量收购,无一漏脱。外商想买一斤一两而莫得,无可奈何,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万两,如数转买此丝,胡非要一千二百万两不可。外商不买,过了数日,再托人向胡申买,胡坚持咬定此价。外商认为生丝原料仅操纵在胡雪岩一人之手,将来交易,唯其所命,从何获利?决心不买胡之生丝,等待次年新丝出来再说。胡雪岩则邀请丝业同行合议,共同收尽各地生丝,不要给外商,迫外商出高价收购,这样我们必获厚利。”

而咸丰年间逐渐兴起的股市狂潮,让胡雪岩坚信,依靠如此繁荣的市场,洋行资本在团结起来的华商面前全无一战之力。咸丰元年,随着大批外资商会进入各通商口岸,大清出现了早期股市。部分买办眼见有利可图,也加入进来。其后,为了融资需要,陆续有华商开始发行股票。到同治年间,上海股市疯涨。大批商人及投机者大肆追捧新上市的华商股票,因为在市场眼中,这些商号多半是官督商办,既有官方背景,经营上便少有竞争对手。在投机者追捧下,华商企业股票陆续开始疯涨。以盛宣怀所办的轮船招商局为例,其股票起初一股只有五十两,短短几个月便飞涨至三百两,开平矿务局股票涨幅更为惊人,数月内从不足十两涨到一百二十余两。

在股市疯涨刺激下,大批钱庄不甘人后,陆续将钱庄资金投入股市。钱庄逐渐成为股市中的中坚力量,而其用于拉升股价的资金,几乎全为钱庄的流通资金。到了光绪七年,举国兴起造铁路、开煤矿、兴轮船的热潮,大量股份公司纷纷建立。巨额资金从钱庄、商号流向股市,眼见市场一片欣欣向荣,不计其数的投机者将买卖股票当作了赚钱的正当生意,向钱庄贷款用于炒卖股票也成为一时风气。而在华商近乎狂热的投身股票市场时,众多洋行却隐隐嗅到了股灾的味道。光绪八年初,《申江新报》曾刊文警告:“近年以来,买卖股份之旺,几于举国若狂,倘若市场有变,而情弊显露,股票万千直如废纸。”

但这份警告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深陷这场资本赌局当中的胡雪岩,并未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危机。作为豪赌了大半生的狂赌之徒,他押上了全部资金收购生丝,死死控制着生丝供应。在这场漫长的华洋蚕丝商战中,双方的忍耐力都在逼近极限,所有人都在等待对方的崩溃,激烈的商业博弈,在此刻竟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在这场暴风雨前夕的沉默中,任何风吹草动,都将导致一方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