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断井残垣状(1 / 1)

光绪八年冬,胡氏蚕丝厂。

在胡雪岩的授意下,整整一年,蚕丝厂一直在向江苏、浙江两省招募缫丝工人。到十二月,蚕丝厂内工人总数已达到三千之众。由于胡雪岩坚持拒绝采购机器生产,所有缫丝工作皆以人工开展。

胡雪岩站在高处俯瞰数千名工人劳作,振臂一呼道:“曾有英国商人向我吹嘘,他们的一台机器可抵过我三十名缫丝工人。那商人说,这就是工业和文明的力量。你知道这话让我想起了谁吗?”

一身旁日意格,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道:“我大概猜到了,不过还请胡先生说的再明确些。”

胡雪岩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什么都不肯说,我想到的是洋枪队那个傲慢的老流氓华尔。”

日意格道:“我想也是,不过,恕我直言,那个英国商人说的话其实是正确的。胡先生,传统手工生产的时代已经落幕了,您追求古典主义的行为就像唐吉坷德一样。”

胡雪岩一愣道:“唐吉坷德是谁?”

胡雪岩道:“书里一个虚构的人物,死守着旧时代的骑士精神,与现实格格不入。”

胡雪岩听出日意格话中所指,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所谓新旧时代,你我看法各有不同。你我已站在干岸上,离人间疾苦太远,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了。中国有一句古诗,形容这些贫苦的工人,叫‘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还有一句话形容你我这样的人,叫‘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日意格先生,你叫我如何去告诉这些工人,你们的辛勤劳作毫无意义,你们已是旧时代的人,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工业,什么叫文明,你们都是唐......唐什么来着?”

日意格叹气道:“唐吉坷德......胡先生,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想起一句中国的古语,和适合胡先生此刻的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胡先生,我害怕你会成为旧时代的殉道者。”

胡雪岩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多谢赞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已经不是船政局的监工了?”

日意格脸上流露出几分遗憾的神色道:“中法两国已经在镇南关开战,海上的争端也一触即发。形势如此,你们的朝廷认为我不再适合为船政局提供服务。”

胡雪岩道:“所以你转身一变,成了万国商会的说客?我知道你为何事而来。这些日子,他们找了很多人来,试图说服我出售手中生丝。说起来也是甚为可笑,他们吹捧的所谓工业,所谓文明,离开了我的生丝供应,又还剩下什么呢?”

日意格高举双手以示清白道:“首先声明,我不是任何人的说客,不过,我认为万国商会的开价已经足够合理,胡先生现在出售,还来得及从中大赚一笔,以确保手中有足够的流动资金。”

胡雪岩微微皱眉,问道:“此话何意?”

日意格道:“胡先生,我是替麦加利先生来警告你的。作为渣打银行的老主顾,麦加利先生认为他有必要提醒你,上海的金融市场的繁荣是极其危险的。白银大量进入股市,流通资金变成商号生产资金,意味着市场流通货币开始减少。同时预示着这样的市场,离股灾爆发已经不远了。”

胡雪岩又将目光转向面前的数千工人,默默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道:“一千二百万两,这是我们的底线。而且我们相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对峙和博弈,万国商会距离接受这个开价,仅隔一线,我们没有理由在关键时刻选择让步。日意格先生,我希望你理解,这件事牵涉范围太广,已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所谓骑虎难下,莫过于此。”

日意格垂下眼帘,似乎有些失望道:“老实说,这个回答已在我的意料之中。胡先生向来有着异于常人的坚持和勇气,若非如此,大概也达不成今日的成就。”

胡雪岩笑了笑道:“日意格先生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外界纷传我胡雪岩好赌。作为商业上的老赌棍,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日意格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说服胡雪岩,只得轻声叹气,而后与胡雪岩道别。

日意格临走补充道:“无论如何,先生,祝你好运,也祝你健康。你看上去需要好好休养身体了。”

胡雪岩道:“谢谢你。”

在离开房间时,日意格不甚与门外的一道人影撞了个满怀,险些摔倒。定睛一看,原来是蚕丝厂另一个很少露面的合伙人刘荣昌。日意格与他打的交道不多,但某种直觉让他警惕地反问道:“刘先生,您为什么守在门口却不进去呢?”

刘荣昌年近七十,迟缓地抬起头,看了日意格一眼,似乎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含笑道:“老夫只是路过,路过罢了。”

入夜,于泽云找到胡雪岩,向他汇报今日市场上的新动向,在谈到万国商会的动作时,于泽云略带些不安地说道:“万国商会的洋人近几日不似往常一般急切寻求谈判了。有小道消息传,他们掌握了阜康钱庄账面资金的流动情况,知道我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僵持几天,我们自然会让步。掌柜的,我怕我们内部出了家贼。”

胡雪岩埋头查阅着账册,平静地回道:“商业场上,尔虞我诈,攻心为上。难道我们就不能说,钱庄手中有万国商会的账册,知道他们也是强弩之末?两家斗到了这个份上,使出什么招数都不稀奇。这种混淆视听的话,随意听听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于泽云面有难色道:“可是,钱庄的资金的确撑不了太久了,万一对方真能一直拖下去呢?”

胡雪岩停住笔,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沉思起来。与此同时,盛宣怀府上,唐廷枢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等待面前的盛宣怀读完手中的两封书信。

唐廷枢不耐烦地说道:“大人真是好耐性,胡雪岩马上要彻底掌控整个上海的蚕丝供应了,大人怎还有功夫悠然读信?”

盛宣怀不紧不慢地将两封信读完,看向唐廷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唐大人,不必急躁。这两封信,恰好与唐大人忧心之事相关。”

唐廷枢一愣道:“此话怎讲?”

盛宣怀道:“这第一封,是从欧洲发来,事关蚕丝原料供应的变化。至于是何变化,明年开春,唐大人便会知晓。”

唐廷枢道:“哦?难道是蚕丝产地......”

”盛宣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道:“不可直言,来年春天,便见分晓。”

唐廷枢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那第二封呢?”

盛宣怀笑得越发得以道:“第二封,来自宁和堂。”

盛宣怀有意停顿了片刻,好让唐廷枢感受这三个字的分量。

唐廷枢沉默了好一会,才试探着问道:“他终于决定与我们合作了?”

盛宣怀笑道:“依照此人的意思,他是在救胡雪岩于水火,扶大厦于将倾。”

唐廷枢冷笑一声道:“场面话倒是说的漂亮。那胡雪岩也是气数将尽,连昔日一同打天下的合伙人也......”

才说一半,在盛宣怀的注视下,唐廷枢识趣地闭嘴了。

盛宣怀收起信件,又道:“倘若此账册为真,说明阜康钱庄这个庞然大物,早已虚弱不堪。我们离彻底扳倒胡雪岩,只差一阵微风。何况青萍之末,已有大风骤起。这一次,他不会再有好运了。”

光绪九年夏,上海,大雨倾盆。胡氏蚕丝厂,风雨飘摇。从年初,欧洲意大利生丝突告丰收,欧洲期货市场的紧张顿时缓解。消息传回,商心顿生动摇。更大的变数是,中法在越南及闽海海面激战,上海市民提款迁避,市面骤变,酝酿已久的金融危机顿时爆发。银行和票号纷纷收回短期贷款,个人储户也紧急提现。市面一般商品无不跌价三至五成,贸易全面停顿。而早在四月,盛宣怀便嘱咐轮船招商局筹备好货轮。待到意大利蚕丝丰收之时,招商局立即为欧洲丝行提供船只和倾销渠道。渴求蚕丝已久的万国商会立即转道从意大利进口,囤积在江浙丝商联盟手中的大量蚕丝顿时失去了价值,再叠加金融危机冲击,市价直线下降。

十月,生丝商户支撑不住,转而各自为战,私下向洋商兜售生丝,江浙丝商同盟顿时宣告瓦解。由于生丝易烂,不能久储,胡雪岩也不得不开始抛售。由于抛售时机过迟,此时生丝价格早已一路**,胡雪岩的最终损失以千万两计。

生丝对搏失利,很快影响到钱庄生意。为了囤积生丝,阜康钱庄早已投入大批流动资金。与此同时,胡雪岩名下还背着左宗棠的船政与西征两大外债。这笔款子本应由三省关税拨付给钱庄,再由钱庄支出还款。若要想顺利渡过难关,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关税拨付必须及时到账,要么自己暂垫这笔外债。

关税一时半会到不了,只能选择暂时垫付。暂垫的话,阜康钱庄就不能有不利言论,以防挤兑崩盘。而这,就是盛宣怀等待已久的大风。他立即通过上海道台的关系,扣下了本已拨付的关税款项,同时又扣押了各省汇来的八十万两协饷,逼得胡雪岩只能以阜康钱庄暂垫还债。结果胡雪岩刚把钱调出,盛宣怀立即穷追猛打,炮制大量钱庄资金链条相关谣言,鼓动官绅前去提款,大批与胡雪岩有嫌隙的官员乘机逼催官饷。挤兑风潮无可避免地爆发了,事已至此,胡雪岩已无力回天。短短几月内,先是杭州总舵关门,继而波及北京、福州、镇江等地二十多家分号。

光绪九年十二月,前前后后经营五十余年的阜康钱庄,宣告破产。顺天府尹毕道远写下一道《阜康商号关闭现将号伙讯究各折片》,告知朝廷京城阜康银号倒闭的消息。清廷旋即下旨,指派时任闽浙总督的何璟、浙江巡抚刘秉璋密查胡雪岩资产,以备抵债。阜康的倒闭,令早就风雨飘摇的股市彻底崩盘,股价**。开平矿务局的股票,从五月的二百一十两骤跌至六月的一百二十两。到十月,开平股票每股只值七十两,次年则跌到三十两。作为一手导致阜康钱庄倒闭的盛宣怀,最终也没能躲过这一场金融界的连锁反应。轮船招商局的股票九月的二百五十三两,跌至次年初的三十四两,其余商号的股票亦莫不如是。

次年初,据朝廷谕旨:“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项及各处存款为数甚巨,该号商江西候补道胡雪岩著先革职,着令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各处公私等款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缴,即行从重治罪。并闻胡雪岩有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买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存置浙省。着该省督抚查明办理,将此谕令知之。”

光绪十年三月,最终经过核算,除开自身巨额亏损外,阜康号倒欠的官私款项约一千二百万两。胡雪岩不得不忍痛变卖宁和堂、胡庆余堂、各丝行、粮行等等产业。即使如此,仍不足以填上这巨大的亏空。大批官绅的存款一夜之间蒸发殆尽。出了这么大的损失,向来好人缘的胡先生,这次再也无人出面为他作保。

唯有左宗棠除外。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左宗棠便立即通过在朝中的关系网为胡雪岩作保。可作为打了一辈子仗的沙场老将,论上阵杀敌,左宗棠绝无二话,可对于这场席卷东南的金融危机,左宗棠全无头绪。他仅能第一时间派人赶赴杭州,将胡雪岩及其家眷保护起来。单只是这么一个简答的动作,已经引发朝堂上下一片攻讦。北洋一系在其中煽风点火,斥责左宗棠包庇胡雪岩,此自然不必说,大批官员这些年来不清不楚的巨额私产,随着阜康钱庄的倒塌而暴露,为求死无对证,更期盼着胡雪岩早日暴毙。一时之间,竟有举国皆盼胡雪岩身死的奇景。

从西征得胜归来的万人敬仰,到今日的万人唾弃,不过短短数年,却如隔沧海桑田。浑身伤病的左宗棠受了此连番刺激,眼疾复发,又心灰意冷,旋即向朝廷告老还乡。在河坊街,胡雪岩变卖了宅院,用于抵债。楚军派出兵马全程保护,围观百姓啧啧感叹,从眼见胡先生起高楼,再到眼见胡先生到楼塌了,区区数年,恍如隔世。

于泽云麻木地穿行在往来的人群中,偶尔会回忆起挑着行礼第一次踏进院门的日子,每每想起,都令人怅然若失。在后院一处幽静典雅的亭阁之间,于泽云看见了胡雪岩的发妻。胡雪岩一生倒是风流得紧,府上小妾不下十名,但唯有这个发妻最为端庄大气,只见她一身素衣,默默站在满院盛开的花簇之间,发了许久的呆,忽地低声吟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那天之后,于泽云再也没有见过她。

离开府上时,胡雪岩的手中紧紧抱着那艘“万年青号”,仿佛那已经是他能拥有的全部,踏出府门的那一刻,胡雪岩一刻也没有回头。众人惊讶地发现,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八面玲珑的胡先生依然穿着得体整洁的衣裳,浑身上下一丝褶皱也没有,什么时候,都没忘了做一个体面人儿。

光绪十年八月,马尾海战爆发。福建水师不敌法国海军,全军覆没,船政局亦收到破坏,

病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左宗棠,顿时顾不上胡雪岩,千里迢迢奔赴福州坐镇指挥,险些在半途中一倒不起。光绪十一年三月,镇南关,黑旗军会同恪靖定边军在此重创法军。捷报传来,举国欢腾。此时朝廷却下令“乘胜即收”,令前线各军停战撤军,并着手筹备与法国的议和。

同月,淮系刘铭传等将陷害攻击恪靖定边军统领王德榜,称王德榜在战场做反贼之言。王德榜当即被朝廷解除兵权,关入大牢,听候发落。据后来黑旗军将士回忆,王德榜在领军冲锋之际,一马当先,拔刀高呼道:“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朝廷筹备与法国议和消息传来,左宗棠内心顿时只生出一个念头,又是一个伊犁。他立即上书痛陈利害,在奏折中写道:“一意求降,将使各国从而生心,中国将永无宁日,非决计议战不可!时局江河日下,我愿意前往滇、桂督师,自揣衰老无似,然督师有年,旧部健将尚在,不敌,则治其罪,以谢天下。即使衰朽余生,得以孤注了结,亦所愿也。”

同时,左宗棠也为王德榜鸣冤,并就胡雪岩一案,奏请朝廷宽限核查时日,皆未获朝廷回应。当月,左宗棠又生一场大病。据府上下人回忆,带着家眷四处流亡的胡雪岩,不知从哪听闻左宗棠病倒一事,依旧在困顿之中,为左宗棠搜罗了治病的药材,请人送来了府上。

左宗棠颤抖着打开药包,却见其中另写着一封书信。没人知道信中写了什么,左宗棠读罢之后,当即嚎哭一场。在场有追随左宗棠数十年的老仆,这么多年来,从未见堂堂左帅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哭过之后,左宗棠立即将信焚毁,仅留下结尾一行诗句,聊做对故人的纪念。诗云:“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但依然有下人从火盆中残留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了大概,随着朝廷逐步将胡雪岩案的前因后果理清,也终于到了要定罪的地步。胡雪岩自知时日无多,不希望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于是最后一次写信祈求左宗棠为其作保。如若不成,他宁愿提前自尽,也不能无动于衷,听由朝廷发落。据说,当晚,在桌前摆下棋局一盘,而后火盆边枯坐了一整夜,发须一夜全白。

光绪十一年七月二十七,左宗棠在福州病故,享年七十三岁。光绪十一年十一月,坊间纷传,有些日子未见胡雪岩。据说,他最后一次露面还是在初秋,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他当掉了浑身上下所有值钱的珠宝首饰,换了一笔盘缠,遣散了家仆家丁,将妻女送回安徽老家,自己则孑然一身,等待朝廷的发落。到了冬天,按日子算,胡先生该是六十二的寿辰了。问遍四方,皆未有人见过胡雪岩。道路纷传,胡雪岩实则已经离世,只是不知在何处,不知确切日期,不知身旁有何人。

据说,在大雪纷飞之中,有人曾看见胡雪岩孤零零的背影,戴着瓜皮小帽,一身绸布衣裳,满身风雪,似是走了很远的路,又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去到他想去往的彼岸。最终没有人喊住他,而是任由他就这样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如是而生,如是而死。他的身前是一个正在崩塌的旧时代,他的身后,历史隧道的尽头,黎明的曙光正在徐徐浮现。

后记:历史没有如果,但有轮回

因本人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杭州工作,写完本书的次日,我便自己一人去了胡雪岩墓前拜祭,买了一瓶烧酒撒在墓前,那一刻,突然有些恍惚,我在思考,如果时空可以对话,胡雪岩是否认可我的这本书对他一生的叙述与评价。

与如今河坊街的磅礴大气的胡庆余堂相比,胡雪岩的墓就要落寞一些了,当然,众所周知,他晚年虽然倾家**产,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古人最怕的不是生前遭罪,更怕的是死后不的安宁,所以如今这座坟在胡雪岩去世很久的时间内,连他的后人都不知道在哪。这座墓被树林与茶园所包裹,想来胡雪岩应该是心悦的,因为他一生所追求的并不是大富大贵的豪情,其所有经商的成绩与功名,不过是他自己的睿智与努力,再加上外部的时势推波助澜罢了。其实我为了写胡雪岩,真的尽力查阅了大量资料,所有我目前查到现在有据可证的资料,都评价胡雪岩在虽鼎盛期间,虽人脉资源强大无比,但是从来不浮躁,一直秉承着低调做人做事的原则。

虽然属于胡雪岩的时代已然落下帷幕,但在胡雪岩身后,历史的道路仍在向前延伸,从未停歇,无论民国期间的徽派商人群体,还是改革开放后的浙商精英,在这些商界成功者的身上,我相信,或多或少都能捕捉到胡雪岩的精神。

在清末的金融市场上,一度陷入崩盘的危机,整个国家经济都乱作一团、千头万绪。

宁波商帮一手创建的源丰润票,曾在经营规模上与阜康钱庄不相上下。阜康钱庄倒下之后,源丰润票号因经营官府银号,而与上海海关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因而靠着江海关借款在金融危机中维持了三个月,最终因江海关观察使蔡乃煌被革职,而导致资金链断裂。李鸿章之侄李经楚开办义善源票号,同时出任交通银行总办,从银行借入大量款项,同样因不能及时偿还而破产。同胡雪岩一样,各家票号皆与朝廷官员关联紧密,过多地利用官款扩大经营,一旦遭遇市场波动,官款逼提,就难逃倒闭的命运。

所谓时也命也,成也时势,败也时势,在这席卷整个清廷的金融危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在庙堂之上,左宗棠离世之后,海防派再无掣肘,属于李鸿章的时代才则刚刚开始。

十数年来,李鸿章以盛宣怀为台前代理,陆续开办矿业、铁路、轮船、电线、电报种种实业,一力撑起大清洋务的半壁江山。光绪十四年,由李鸿章一手筹办的北洋水师在山东威海卫的刘公岛正式组建。李鸿章最终为水师拿下了每年四百万两白银的拨款。短短数年间,北洋水师共计购置、建造大小军舰二十五艘,辅助军舰五十艘,运输船三十艘,官兵总数达到四千余人,舰队规模号称亚洲第一。兴办水师的数年之间,北洋风头在朝中一时无两。

但历史并未眷顾李鸿章到最后一刻,在光绪二十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后,尤其经黄海一战,北洋水师折损近半,退走威海卫,再未主动出战。日本联合舰队围攻北洋水师数日,北洋水师孤立无援,最终举残余舰队向日军投降。李鸿章这十数年的苦心经营,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恍惚之间,李鸿章仿佛理解了那年那日在西北大漠,左宗棠抬棺出征时的心境是有多么的苍凉与无奈了。

然而历史的捉弄和残酷,并未在此刻停止。对于东北,左宗棠曾计划一雪咸丰十年割让土地的前耻,胡雪岩计划通过商业途径加强对东北的开发,乃至对外东北的逐步控制。可到了李鸿章主政的北洋时代,朝廷曾耗费巨资在辽东海岸线上打造坚固营垒,同时以淮军进驻朝鲜,平定本地叛乱以维护东北局势的平稳。但一切的努力都随着甲午战争的战败而付诸东流,旅大防线被日本陆军轻易攻破,岸防炮台尽数毁于敌手。外东北收复遥遥无期不谈,辽东半岛也几乎要落于敌手。清廷在此战中总计赔偿白银两亿两,外加两千万两的利息,三千万两赎辽费,再算上威海卫交由日军占领七年,需另出管理费三百五十万两。

字字触目惊心,每笔账单后都是无尽的战场硝烟,以及苦难中老百姓们的饿莩遍野。

自甲午惨败之后的又十年,日军意在趁沙俄西伯利亚铁路完成修建之前,完成对东北的独占。于是在光绪三十年二月,日俄两国在东北爆发激烈的战斗。双方围绕旅顺、沙河、辽阳等地展开惨烈的攻防战。在中国的土地上,两只张牙舞爪的强盗彼此厮杀、遍体鳞伤,东北人民则在战争中蒙受极大的灾难。旅顺居民遭到日军屠杀,工厂、房屋被炸毁,就连寺庙也未能幸免,这让一向推崇佛教的日本,可以说讽刺之极。流离失所的难民达到几十万人。交战双方强拉当地百姓为他们运送弹药,仅因服劳役,许多人冤死在两国侵略者的炮火之下,不计其数、惨绝人寰。

家国沦丧,百姓便有倒悬之危。此后,东北历经军阀割据、伪满统治、国民政府“光复”,再到新中国成立。自1860年 ,沙俄染指东北土地起,历经近百年辛酸苦难,才终于得见历史隧道尽头的曙光。在沙俄占领海参崴一百六十三年后,2023年5月15日,海参崴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对吉林省正式开放,这让如今经济不振的东三省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发展契机。

在我写本书期间,我的版权经纪人刚好在东北自驾,他从丹东出发,一路经宽甸、集安、桓仁、通化、长白山、延吉,最后到达可一眼望三国的珲春,这里的三国指的是中、朝、俄,而珲春的对面便是隔海相望的海参崴,那曾也是中国的土地,东北黑土地广袤富饶的一部分,但是因1860年签署的《北京条约》,便永远的成为了别人的土地。好像在人们的意识里,吉林是一个内陆城市,但是其实它的海岸线,一点不比如今的江浙闽粤任何一省的海岸线要短。

写到这儿,不禁有读者疑问,为什么写胡雪岩的后记,却一再提东北,其实这两个看似没有关联性的人和事,恰巧冥冥之中发生了化学反应,或者也可以说是蝴蝶效应,那么就以我与我的版权经纪人的聊天记录结束这段后记吧,也感谢他为了帮助我写这本书,幕后给予的策划思路与创作方向。

经纪人:站在防川景区的龙虎阁,脚下就是奔流入海的图们江,江的右岸是如今朝鲜的豆满江市,江的左岸是俄罗斯至今没有开发的土地,而正前面就是朝俄修建的友谊大桥,而这座桥再往前十多公里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但是很悲凉的现实是,这本属于我们中国人的土地却近,近在咫尺却过不去,珲春当地人民说,夜晚能听到海潮声,但是他们从未见过那片海。

我:所以,你的这段文字想表达的是?

经纪人:清末有个边防大将叫吴大澂,在他的积极谈判下,在土地丢失的前提下,却争取到了图们江的出海权,一直到抗日战争时期才又丢失的。这个大将是个金石与书画方面的专家,但是左宗棠慧眼识人才,保荐他去吉林主持边防工作,在清朝当时国家与政府都衰败之际,仍能凭借自己一人之力扭转局势,可见重视人才、提拔人才、支持人才有多么的重要。

我: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胡雪岩的成就,与左宗棠对人才的态度是有关系的。

经纪人:是的,如果没有左宗棠提携胡雪岩,那左宗棠晚年西北抗战也就没有经费,如果土地也割让流失,现在的西北亦是东北。我在想,如果当时左宗棠与李鸿章能摒除政见,那么胡雪岩与盛宣怀俩个大商人也就不会出现战队的情况,西北局势稳定后,再翻过手来稳定海上局势,或许有可能,我只是说有可能啊,没准如今的珲春人民就能看到海了。

我:可是,你觉得历史有如果吗?

经纪人:没有。那我再问你一句,历史有轮回吗?

我:有,所以铭记历史的原因是,让我们活在当下的人更懂得自强的重要性。

(全书完)